第4頁
“不會做也得做我一定要你的耳朵套子。”W說完就聽見八妞兒尖聲笑起來笑得扶住了腰。W開始也跟著笑,後來發現他的聲音喑啞無力,耳朵隨笑聲陣痛,不僅耳朵,許多地方都一齊疼起來。他的嘴唇咬出了血。他捂住耳朵說八妞兒求求你給我織副耳朵套子吧。有一顆真實的淚珠快要從W耳朵里滴下來了。
八妞兒是否也聽見那顆淚珠在他耳朵里滾動的聲音?她猶猶豫豫扭著腰說,“好吧,我學著給你織副耳朵套子吧。”其實我現在已經想好了那幅無名石版畫的名字,我已經發現屋頂下的每個人之間都發生了某種曖昧的言語不清的關係。伍家畈的冬天還沒有結束。
臘月里W聽說那傢伙和八妞兒要雙雙逃離伍家畈。那傢伙考上了醫學院,要去城裡學行醫生,而八妞兒就更蹊蹺,她說要回城裡治病,問是什麼病,八妞兒支支吾吾:“婦女病,男人別瞎問。”老農在一邊陰險地研究八妞兒紫毛衣覆蓋的腹部,湊到W耳邊說,“她有啦。”說完抬眼望望天空,很蒼涼地鑽回屋子。如果那傢伙走了,這片屋頂就回復到故事開首,只有三個人了。他們終於看見那傢伙挾帶八妞兒逃走了。那傢伙的竹片床還留在屋頂下,一頭搭在長凳上,一頭沉在地上,仿佛一面斜坡。有幾張紙片凌亂地沿斜坡滑行,引人注目。他們拾起來一看都目瞪口呆。那是幾封信件的殘跡,是真正的情書。是一個名叫虹的陌生女人寫給那傢伙的。但是W很快發現虹就是八妞兒,因為他熟悉八妞兒的筆跡。
三個人突然都狂笑起來,現在他們發現在伍家畈被愚弄和欺騙的其實是他們自己。
W首先蒼白寂寞起來。那傢伙一走,屋頂下只剩他們三個人了。W在屋裡四下亂轉,東聞聞西嗅嗅。他突然發現門板掛鉤上懸著一隻耳朵套子,是用紅色的毛線編的,只有一隻。取下來摸著,又發現這一隻還沒編完,露出一張嘴沒有收攏,就像八妞兒笑咪咪的樣子。W把一隻耳朵套子套在耳朵上,嗚嗚地怪叫了好一陣子。
就在這時候老農抖開棉被後發現了三隻黑色的老鼠。很明顯死鼠是那傢伙塞進去的。老農面對三隻死鼠沉默不語,只是瘦臉變得更瘦。過了很長時間,老農的喉嚨里衝出反胃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老農痙攣地抱住自己整個身子衝出屋外去嘔吐。嘔吐的聲音也使茅糙屋頂發生了顫動。W戴上一隻紅色的耳朵套子在伍家畈過了剩餘的冬天。他的另一隻耳朵照樣讓伍家畈的寒風吹動著。他沒有辦法了。在剩餘的冬天裡,老農已經不能再愛老鼠了。他在那次嘔吐之後看見老鼠就噁心就打寒顫。W於心不忍,他發動了三人搗鼠穴的戰爭。那時候我設計的這片屋頂即將倒塌,他們什麼也顧不上了,操起鐵鏟和鎬頭在我的屋頂下大掃蕩。鼠穴大門是被W的鎬頭搗開的。W從來沒見過這麼大這麼深的鼠洞,它就在屋子西南角小島般安詳地屹立。起碼有五十隻老鼠陪伴他們生活了四年。W看見伍家畈的鼠群仿佛黑潮向門外逃亡,發出一片呼嘯,黑色皮毛在早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逃亡的鼠群在頃刻間遠離了這片屋頂,但鼠洞裡還有一隻黑鼠伏在某塊白花花的東西上,一動不動。那是一隻懷孕的母鼠正在等待分娩。白花花的東西好像一塊褥子。W好奇地用鏟子往裡面鏟。母鼠站在W的鏟子裡仍然一動不動,雙目射出微弱的紅光。這時他們看清母鼠下面的褥子原來是一塊骯髒不堪的白球襪。傻子一瘸一拐地撲過來,捉住那隻白球襪拎起來喊:“在這兒,在這兒,那傢伙幹嘛冤枉我吶!”直到現在我仍然看不清石版畫插頁的屋頂下有幾個人。一片屋頂下到底有幾個人,如果是一家到底有幾個人呢?昔日伍家畈的八妞兒就是我姐姐。我這麼問我姐姐時,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兩個人,一男一女。”
這天夜裡又聽到如期而至的敲門聲,耳膜炎患者W最後一次來訪。他站在我們家門口,做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動作:摘耳朵套子。“我的耳病治好了。明年冬天不用帶耳朵套子了。”他微笑著對我姐姐說,“明年冬天我不到你家來了。”我第一次見到了W的耳朵。那隻耳朵新鮮光潔,亮晶晶仿佛兩片古銅飾物。W竟然長著這樣一雙耳朵!我想到W已經從我製造的屋頂下消失了,想到明年冬天他將不再敲響我家的門,有一種悵然襲上我的心頭。我從白木椅子上站起來跟他握了手。臨別時我問W:“你說屋頂下應該有幾個人?”W先是一愣,待他明白過來後就豎起一根手指,慢慢在我面前晃,一邊晃一邊堅定地說:
“一個人。一個人。”W最後一次到我家,沒有再提起“那傢伙”。“那傢伙”的故事就這樣下落不明了。我知道“那傢伙”不是我現在的姐夫,他是作為某種特殊的紀念品掛在我姐姐和W他們的脖子上了。我想那是一種曖昧而令人懷念的關係。
環繞我們的房子
去年秋天母親帶領我們一家六口人搬出了老街,搬遷到城西新村去住。搬了整整一天的家,一輛發動機有毛病的解放牌卡車拖了我家的老式家具鍋碗瓢盆和罈罈罐罐,在小城裡打了三個來回,累得七竅生煙,掉了兩個排檔。母親讓我押車去新居,我站在一張棕棚床和一隻鐵皮煤爐的fèng隙間,第一次在汽車上瞻仰了我們的老街,我家的房子表情複雜越退越遠,那房頂上長了十八裸褐色的瓦楞糙。
我在搬家途中分析著老街的房子,分析著沿街而流的臭水河為什麼途經我家後門就越發地臭,分析左鄰右舍看到我們搬家時會是什麼心情。我還想到前院的老賈會不會先自把兩家合用的灶披間都占了,新來的房客就要吃虧了。其實這些事情對於喬遷者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但我還是拋不開老街人的思維方式。最後我想到了放在閣樓上的那隻紙箱。老賈你千萬別撿走當了引火柴燒掉,紙箱裡珍藏著我十歲的圖畫本,本子上畫滿了我想像中的各種漂亮房子,都是七八層的大樓房,五彩繽紛,令人炫目。
帶四個陽台的樓房。大圓頂的樓房。安裝避雷針的樓房。拱形圓門的樓房,尖頂上掛大鐘的樓房。雕樑畫棟的樓房……我們的老街上沒有一棟這樣的房子,不知道我是從哪裡看到了這樣漂亮而威風的房子。我還給它們安排了住戶,住戶有我們一家子,還有鄰居,記得那棟安裝避雷針的樓房就是給老賈住的。老賈千萬別拿圖畫本當引火紙燒掉啊。人去屋空。我為什麼要把十歲的圖畫本移交給陌生的新房客?現在恐怕對誰也說不清。隔開的房間
如果是揮手自茲去,舊屋浮現在我眼前的先是那個後門,後門由兩副顏色發青的杉木板組成,打開其中一副,就看見隔壁化工廠的輸油小碼頭巧妙地攀在我家的沿河石階上,一早一晚油船停泊時後門升起鋪天蓋地的白霧,白霧是從油泵房的排氣管里升起的,白霧是熱哄哄濕漉漉的,所以有時候從後門看不見那條河,只聞見河水年復一年散發的銅鏽味,你就不知道河水為什麼會發出這種氣味。
打開後門,記憶中露出透明鮮亮的一角,看見我和姐姐小飛蛾站在河邊晾衣服,如果那時候我十歲,小飛蛾就是十四歲。我扛著長長的竹竿,小飛蛾噘著嘴雙手絞擰一件件濕衣裳,然後拎起來朝陽光里一抖,就像一名老牌家庭婦女一樣有條不紊地晾衣裳。可以在晾衣服的時候望一眼我家沿河的窗子,窗子裡就是我和小飛蛾住的小房間。春天窗台上站著一隻玻璃藥瓶,瓶里插著三五株桃花。我記得那些花枝是小飛蛾派我到化工廠苗圃去偷來的。我還必須告訴你們,十歲時我還和小飛蛾鑽一個被窩,她曾經抓住我冰冷的腳放在她胸口焐,焐到發熱為止。當然後來我逃離了小飛蛾的被窩,我一個人搬到了新搭的閣樓上去住。那是因為有一天小飛蛾突然向母親誣陷我,她說,“小弟不要臉,偷看我上馬桶。”
我時常站在木梯的某個橫檔上發愣。站在梯子上也就是站在童年生活的最高位置上。我俯視著我的家,目光穿越灰牆看到了父母的房間和姐姐的房間,他們的房間之間也隔了一道灰牆。我看見他們在熹微的晨光中酣睡,父親頭髮蓬亂,瓦匠的雙臂勾勒著母親睡,母親的睡姿因而很艱難,她睡著表情總像在失聲痛哭,總像在等待櫥上鬧鐘的突然鳴叫。在另一個房間裡,姐姐小飛蛾會在夢中發出朦朧的囈語,我發現她的手臂像起重機吊臂一樣升起,又落下,似乎要裝卸什麼重物。那就是我家的早晨。我熟悉這樣的早晨,在這樣的早晨里我家的醃菜缸放出龐雜的酸味,夜巡的老鼠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後逃之夭夭。為什麼我常常第一個醒來,我怎麼能知道?只記得那個圖畫本上的第一棟樓房就是這樣伏在閣樓樓板上畫的,藍色晨光透過天窗照耀我設計的第一棟樓房。第一棟樓房有三層高,美麗輝煌,世界上的任何建築都無法比擬。底層豎起木柵欄,門大窗大房間也大。底層給我父母住。陪伴他們的是一垛干糙。干糙出現在我的畫上很奇怪。二層窗台上放了一盆桃花,窗戶掛上花布帘子,二層住著我姐姐小飛蛾。三層是我的。三層樓上飛起一群鳥,蹲著一條黑狗一隻白貓,從三層樓到樓頂到天空一切的一切都是屬於我的。小飛蛾有一天手持拖把入侵我的閣樓,她拖著樓板發現了我的圖畫書,本子上的三層樓房濺上了星星點點的污水,變得怪模怪樣的,小飛蛾說:“該死的小弟,你不好好學習,瞎畫的什麼呀?”“房子。我們家的房子。”
“我們家的房子怎麼是這樣呢?”小飛蛾氣憤地拍了我的頭頂,緊接著她就尖起喉嚨朝閣樓下喊:“媽,你來看小弟,他畫的一堆干糙!”問題就出在一堆干糙上。我母親看著我設計的第一棟樓房發呆。後來她問我:“小弟你為什麼要畫一堆干糙呢?”“你看不上媽割糙賣錢,是不是?”小飛蛾見我沒話說,抓起我的手臂猛搖一氣,她說:“你是不是看不上媽割糙?”我蠢頭蠢腦地無言以對。我只想著我設計的第一棟樓房,並且邁出一隻腳想進入那棟美麗的房子。干糙和竹籃
記憶也就在一堆干糙上。假如我現在已經是個老人,兒孫滿堂,家道富有,我仍然要提起多年前的一堆干糙。我的做工人的母親曾經割了兩個秋天的糙,割了一千四百斤重的干糙,賣給牧牛場的收糙人。兩個秋天多得了兩百元錢。我們家的第一台fèng紉機就是用那筆錢買來的。我還要告訴我的兒孫,那是台偉工牌fèng紉機,現在幾乎絕跡了。母親割干糙的計劃公布時,我家分成兩大陣營,一邊是母親和小飛蛾,主戰派;一邊是父親和我,反戰派。我父親始終認為母親要用糙給他臉上抹黑。他們爭吵了三個夜晚結果還是母親占了上風,她給父親準備了一副籮筐一條扁擔一把鐮刀,像牽著一匹懶馬牽著他出了門。都說去割糙的路上父親和母親還在吵個不休。小飛蛾跳到前跑到後地勸解她的雙親。她手裡也抓著一把鐮刀,腰間掛著我家唯一的軍用水壺。我們家的割糙隊伍本想偷偷潛過清晨的老街,但父親的銅鑼嗓怨氣衝天地罵著什麼,驚動了街上好多人。好多人都在自家窗戶後面窺視那支吵吵鬧鬧的割糙隊伍,由此留下深刻的印象。兩個秋天裡我們家紛揚野外干糙的氣息,屋頂下每天有一垛干糙堆黑趑地言語不清。那兩個秋天裡我長得特別大。母親和小飛蛾用一輛板車把偉工牌fèng紉機馱回家時,父親正在街口雜貨店裡對著糖果櫃喝白干酒。他把空酒瓶砸到板車上,聽見一聲悶響,父親伏在雜貨店櫃檯上獨自飲泣起來。人都說他喝醉了,我母親卻逕自拖著板車一聲不吭。我知道問題就在那些干糙上。父親和母親後來延續十年的不睦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一堆干糙點燃了他們的戰爭。戰爭的內容延伸到情慾、嫉妒、錢財、家權各個家庭枝節,原先潛藏於水線以下的冰山在兩個秋天裡浮水出面,浮出水面後就是火山爆發。兩個秋天裡我真是長得特別大。我去從前的教會小學校上學,一個女教師在操場上托起我的臉說:“哎呀你怎麼滿臉苦相?”她又說:“你的美術作業很好看,你畫的房子很漂亮。”我對那個女教師咧嘴一笑,記住了她的臉。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滿臉苦相。以前從沒有拍照的習慣,所以直到現在我無從回憶十多年前的模樣。還有一隻竹籃印象很深。我父親去杭州工人療養院回來帶了那隻竹籃,母親因此發怒,她說:“我讓你帶一隻杭州籃,杭州籃。你帶的是什麼鬼籃子呀?”父親二話沒說把籃子扔在地上,像踩水車一樣踩爛了那隻竹籃。我姐姐小飛蛾去撿的破竹籃,她把破竹籃掛到了後門的掛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