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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不清楚。費漁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心裡漸漸升起某種博大廣袤的悲涼,中國人,中國人,費漁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說,中國人的觀念什麼時候才能更新啊?費漁沒想到他的這句話再次激怒了小佩,小佩的臉漲得通紅,嘴裡便爆發了一連串尖厲的詰問,你不是中國人?你是美國人?你以為你有個姐姐在美國你也是美國人了?費漁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不過是衣冠禽獸的臭流氓。費漁在絕望中再次想到了逃跑,他向那個狂怒的女孩鞠了一個躬,突然撒腿朝街道對面跑,慌亂中不知怎麼踩到了一根香蕉皮,費漁就在路上滑了一跤,儘管他立刻就爬了起來,但滑倒時的狼狽模樣無疑已被小佩和行人們盡收眼底,費漁覺得他的心在滴血,他不能原諒這種斯文掃地的過失,不能原諒路上的那根香蕉皮,更不能原諒那個庸俗可惡的女孩小佩。這些日子費漁情緒低落,人們發現他的下頦破天荒生出幾根憂鬱的鬍子,他的襯衫也出現了三天未換的奇蹟。有一天費漁路過伊甸園花店,花店老闆喊住他問,最近怎麼不來買花啦?費漁沉著臉說,我買花送人,誰買花送給我?費漁走出幾步路,突然又折回花店,挑選了一束鮮紅的玫瑰。花店老闆說,你還是第一次要玫瑰花,這次找到心上人了?費漁一聲不吭挾著花走出去,猛然回過頭對花店老闆說,這花誰也不送,送給我自己。紅玫瑰插在白色花瓶里,盛開了兩天便開始枯簍,花開花落加深了美男子費漁的孤獨。費漁看著一枚花瓣無聲掉落,心裡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一種恐慌,準確地說,費漁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出了什麼毛病。什麼毛病?他一時還無法查找。費漁突然想到姐姐信中所說的心理醫生,找個心理醫生試試吧,費漁翻找著報紙上的廣告,他對自己說,試試就試試,不妨聽一聽別人的說法。八月的一個早晨,費漁手執報紙按圖索驥地找到了心理醫生好心先生的門診部。門診部其實是一間破陋的簡易房,周圍的環境骯髒而嘈雜。費漁推門進去,看見一個四十歲左右尖嘴猴腮的男人,在辦公桌前正襟危坐,姿態近乎靜止。費漁覺得那人不像廣告所說的好心先生,但他的鷹鷲般犀利的目光和身上的白大褂又表明他的不同凡響,那人就是好心先生。談到自己的就診目的,費漁便吞吞吐吐起來。怎麼說呢,從何說起呢?費漁打了個響指,將身下的椅子左右搖晃著,這麼說吧,我覺得自己心理上有一點兒毛病,也許是很小的一點兒,我把自己作為偶像,我很高傲,也很孤獨,我從二十歲開始和女孩子約會,談戀愛,談了半天我發現她們一點都不值得愛,許多女孩愛上了我,但我始終沒愛上一個人。沒愛上任何一個女孩?好心先生說,那麼愛上過男人嗎?沒有,你別誤會,假如我不愛女的愛男的,那是另一回事,費漁鄙夷地說,我怎麼可能去愛一個男人?你的問題讓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這麼說你是患有水仙花情結?自戀?好心先生的銳利的目光從費漁的頭頂慢慢滑落,他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說,你是個美男子,一般說來美男子最容易患有自戀情結。你又誤會了,我知道自己有點兒自戀,只是一點兒,但我的問題不在這裡。費漁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他說,我的問題在這裡,聽著,你別再弄岔了,我的問題是,為什麼所有女孩,一旦熟識了就都暴露出缺陷?為什麼我結交的三十多個女孩,一個都不值我去愛?為什麼我戀愛一次次地失敗,卻又一次次地帶著鮮花去約會?

    為什麼?好心先生或許無法招架費漁連珠炮式的問題,他附和著費漁說,為什麼呢?

    費漁已經處於一種抑制不住的衝動之中,他在簡陋的心理診所內來回走動,一隻手焦急地拍打著腦門,費漁說,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問題出在我的身上,還是出在那些女孩子身上?也許誰的問題都不是,是人類共同的問題?也許你心目中美好的女性已經無處可尋了?這麼大的世界,這麼多的人群,她到底藏在什麼地方呢?

    我不知道。好心先生的目光這時恢復了對求醫者的觀察和審視,他覺得面前的美男子費漁身上確實出了毛病。他不喜歡這個自以為是咄咄逼人的求醫者,更不喜歡眼前漸顯荒誕的局面,心理醫生成了一個忠實的聽眾,而費漁的話鋒卻像一個心理醫生。好心先生頗為尷尬地笑著,最後對費漁說,你慢慢找吧,你要找的女孩或許是在天堂里。費漁說,不,你又錯了,我不找神,我找人,她假如存在的話,肯定是在人間。費漁在桌上扔下就診費告別了那個學識淺薄的心理醫生,到這裡來或許是個錯誤,但在診所里的慷慨陳辭某種程度上減輕了他心中的焦慮。費漁現在置身於城市邊緣一條缺乏文明教化的小街上,他在眾多的晾衣竿和垃圾堆里穿行,看見自己挺拔的身影被陽光投在前方,仍然是桀驁不馴的。費漁對近來自己的消沉和動搖突然有了一種批判,為什麼要懷疑自己?為什麼要被別人的陳規陋矩所左右?費漁對自己說,我絕不改變自己,我是費漁,費漁絕不做凡夫俗子。費漁重新出沒於伊甸園花店已經是這年的秋季了。秋季的費漁西裝革履地來到花店,頻繁地挑選紅色或黃色的玫瑰。花店的老闆則驚訝地發現費漁的微笑不同尋常,那是熱戀中的男人自然流露的微笑,幸福、溫厚而略帶恍惚。秋季的費漁每次買花都多給了小費。

    費漁終於真正地戀愛了。費漁的同事們都從他的臉上發現了這個新大陸,他們急於知道那個幸運女孩的真實面目,又不便向費漁打聽,於是有人在費漁赴約會時悄悄跟在後面。有關那個幸運女孩的消息很快傳回公司,但這個消息幾乎是聳人聽聞的,那個女孩竟然是福利工廠的啞女珠珠!公司里的兩個暗戀費漁的女孩當場嗚嗚哭泣起來,她們不顧一切地衝到費漁面前責問他,逼他說出這場戀愛的理由。那天費漁的表現也出奇地豁達和瀟灑,他微笑著說,沒錯,就是啞女珠珠,我也給她打分了,九十五分,已經超過我的標準。一個女孩說,真荒唐,你怎麼給一個啞巴打了這麼高的分,你是在開自己的玩笑。

    一點不荒唐,費漁說,正因為她是啞巴,她只用眼睛和手勢說話,她比你們美麗,她的語言比你們純潔,正因為她是啞巴,她才顯得完美無缺,她的美麗才不會被破壞,你們說,她不得高分誰得高分?

    另一個女孩則抽泣著問費漁,既然你把她說得那麼好,為什麼不給她一百分,為什麼要扣掉五分呢?

    這也很正常,費漁沉吟了一會兒,非常真摯地看著兩個女孩說,沒有一百分,這麼多年來我已經得出了結論,人無完人,接近理想本身就是理想。珠珠就是我的理想。人們後來陸續見到了美男子費漁和啞女珠珠在花前月下的身影,憑心而論,珠珠確實是我們這個城市最美麗的聾啞女孩。十月里費漁給他遠在美國的姐姐寫信,告訴她他將在九四年結婚。信中沒有透露未婚妻的具體情況,但註明了未婚妻的分值,九十五分。假如你看到費漁的這封信,你會發現九十五這個數字寫得龍飛鳳舞喜氣盈盈。

    現在還是九三年,我們許多人焦灼地等待費漁的婚禮如期舉行。假如不出什麼意外,我們在九四年肯定能看見美男子費漁和啞女珠珠,看見那對傾國傾城的新郎和新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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