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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醒他的是屠宰車間的業餘詩人,業餘詩人附在金橋耳邊惡狠狠地說,別睡了,豬頭來了。金橋揉著眼睛回頭一望,看見徐克祥在門邊閃了一下,只是閃了一下就不見了。他怎麼不進來?金橋說。
他根本不想進來,他只是想告訴我們他在廠里,那麼閃一下就夠了。業餘詩人說,豬頭,真是只討厭的豬頭。肉聯廠的人都這麼恨他?
也談不上恨,就是討厭他,他整天盯著你,盯得你喘不過氣來。你們好像都有點怕他?
也談不上怕,他的脾氣其實很好,有一次我指著他鼻子罵他豬頭,你猜怎麼樣,他笑了,他說我本來就是豬頭。這是假象。一個高明的統治者往往能夠忍辱負重。金橋若有所思地說,這個人軟硬不吃,對別人卻軟硬兼施,他很強大,假如不能給他一次珍珠港偷襲,你就無法在諾曼第登陸。你在說什麼?我在想怎樣才能扳倒他的手腕。
那天下班後金橋和業餘詩人結伴登上肉聯廠大冷凍庫的平台,平台很大,不知為什麼堆放了許多殘破的桌椅,金橋和業餘詩人就對坐在兩張長椅上望著五月的夕陽從肉聯廠上空緩緩墜落,除了日落風景,他們還能俯瞰肉聯廠的最後一輛貨車從遠處歸來,貨去車空,留下一汪淺紅色的污液在木板和篷布上微微顫動,遠看竟然酷似瑪瑙的光暈。業餘詩人詩興大發,他為金橋朗頌了好幾首有關黃昏、愛情和鮮花的詩歌,但金橋始終不為所動,他的耳朵里漸漸浮起了夢中那架特殊班機掠過天空的聲音,他所仰慕的人、他所批駁的人還有他所不齒的人都在航行之中,而他卻被遺棄在肉聯廠冷凍庫的平台上了。金橋忽然以手蒙面喊道,別再對我念那些騙人的詩,告訴我怎樣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怎樣都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業餘詩人說,你可以曠工,曠工一個月就是開除,或者你去醫院弄長病假,弄成了還有工資,怎樣都可以離開,你為什麼要為這件事痛苦呢?我為什麼要為這件事痛苦呢?我自己也糊塗了。金橋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怎樣都可以離開,但我只想讓徐克祥心甘情願地放我走,我永遠不想降低我的人格,更不想讓卑劣替代我的尊嚴,我要走,但我不想留下任何一個污點。業餘詩人終於哈哈大笑起來,他把平台上的椅子一張張地搖過去,又朝每一張椅子上踢了一腳,傻瓜、笨蛋、白痴、偏執狂、夢遊者,業餘詩人一邊踢一邊給每一張椅子冠以惡名,他每踢一腳金橋的心就有一次尖銳的刺痛。業餘詩人最後在金橋身邊站住,詩歌是假的騙人的,那你的尊嚴和人格難道就是真的?業餘詩人咄咄遇人地盯著金橋的眼睛,突然激動地說,什麼尊嚴,什麼人格,不過都是豬尿泡,有尿漲得嚇人,沒尿就是一張臭皮囊!你說對不對?金橋,你說對不對?不,不對,金橋幾乎怒吼起來。他想去抓業餘詩人的手,但業餘詩人無疑對金橋產生了強烈的鄙視,他一路又推倒了幾張椅子爬上了平台的懸梯,最後他朝金橋喊道,金橋,我告訴你怎樣才能離開,幹掉徐克祥,然後幹掉你自己。後來便起風了,是春天罕見的那種大風,金橋覺得風快把他從平台上吹下去了,他聽見皮帶扣上的鑰匙也被風吹得叮咚直響,那種孤寂而纖細的聲音使金橋莫名地警醒,他低下頭看見三把鑰匙,一把銅鑰匙和兩把鋁鑰匙,它們屬於徐克祥,但他卻神使鬼差地把它們掛在了身上。人們都說眉君是不可多得的古道熱腸的女孩,即使在她與金橋正式分手那天,她仍然到處為金橋的事情奔波著。他們最後一次在火車站廣場見面時眉君恰好剛剛剪掉了長發,髮型師為她設計了一種摺疊式的華麗的短髮髮型,別人都說眉君這樣更顯俏麗活潑了,眉君認為金橋對她的新髮型會讚賞,沒想到金橋一針見血地指出那是對黛安娜王妃的摹仿,金橋說,我們不要輕易地去摹仿別人,黃種人與白種人氣質不同,臉型身材也不同,她留短髮好看你不一定好看,讓我說你不該剪頭髮,不如像陳香梅那樣梳一個圓髻,更有東方的韻味。我說過眉君不是那種小雞腸子的女孩,金橋的一盆冷水使她鬱郁不歡,但那只是短短的幾分鐘,幾分鐘後眉君就想通了摺疊式短髮和圓髻的關係,對了,梳個圓髻肯定別有風味,你怎麼不早說?眉君推搡著金橋懊悔不迭,但她又安慰自己說,反正我頭髮長得快,等長了再梳圓髻吧。火車站的噴泉池仍然沒有噴泉,暗綠色的積水倒映著五月的藍天和一對情侶的背影,當然,噴泉的水在節日裡會歡樂地奔涌,天空到了六月和七月會更加澄碧透明,而這對情侶的愛情已經被風吹散,只剩下最後的一片葉子。顧伯伯那裡你還要再去一次。再去一次估計就行了。眉君說,你不用送禮,顧伯伯那人很廉潔的,不過他喜歡品茶,你準備一點好茶葉,知道嗎,送茶葉不算送禮我還是不明白,怎麼可以跳過徐克祥這一關?他不放我走我怎麼可以走?這不符合程序。
你問我我問誰去?反正他們說這叫退檔,他們把你的檔案從肉聯廠要回去,你就與肉聯廠無關了,你也不用去跟徐克祥白費唾沫了。像郵局裡的改退包裹,退來退去,金橋搖了搖頭說,不,我不願意像一隻包裹被人退來退去的。
不肯做包裹,那你就老老實實做你的殺豬匠吧。眉君又開始動怒了,眉君一動怒說話就不免尖刻,她說,你不肯做包裹,我憑什麼做你的公關小姐,涎著臉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的?我真是吃飽了撐的,我要是再這樣賤下去,我就,我就是一頭豬!冷靜些,別這樣作賤自己,我不懂人為什麼喜歡與動物等同。金橋一隻手按住眉君的肩頭,似乎想把她的火氣按下去,你別在公共場合這麼高聲說話,別人會看你,不文明的舉止引來不禮貌的目光。你聽,十四次列車進站了,也許馬達加斯加總統在軟臥車廂里,今天他從上海回北京,他肯定就在那節車廂里。我要是再管你的閒事,我就是一頭豬,眉君從她的蠟染布包里抓出一塊手絹捂住嘴,不難看出眉君的怒火已經化成委屈和哀傷,眉君猛地轉過身去嗚咽起來。
金橋慌了手腳,別哭,別哭,他在眉君身邊轉來轉去的,因為慌亂他的安慰起了適得其反的效果,好了,我聽你的,做一次包裹其實也無所謂。金橋輕柔地拍著眉君的肩頭,似乎想把她的哭泣拍掉,他說,我聽你的,就去顧伯伯家,買上一斤碧螺春,馬上就去好嗎?
眉君止住了哭泣,眉君抬起頭,順手將揉皺的手絹扯平整了,我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是一頭豬,眉君的手指不停地扯拉著手絹,她的聲音聽來平淡如常,雖然重複但金橋已經感受到其中決絕的意味,眉君說,金橋你聽著,你這種人,你這樣的人,我要是再理你,我就是一頭豬。最後一次約會時眉君對金橋已經心如死灰,她甚至把那隻漂亮的蠟染布包塞到了金橋懷裡。在眉君穿越火車站前的人流匆匆而去的時候,金橋清醒地知道一段美好的愛情也隨之匆匆而去了,他在一種尖銳的痛楚中仍然放不下一個問題:人可以賭咒發誓,但為什麼要放自己成為一頭豬呢?屠宰車間的人們喜歡惡作劇,他們是一群習慣了骯髒和油膩的人,他們的滑稽與幽默往往要藉助於獵的內臟或者腳爪,因此常常有人在口袋裡掏香菸時掏到一截豬腸,或者掏到一片豬耳朵。也有別出心裁的,譬如業餘詩人,他在靈感突至時喜歡在生豬的背上寫詩,當然都是一些缺乏新意的風花雪月之作,本來就不會被報紙雜誌利用的。金橋起初還會走過去讀一讀,評點一番,後來他就懶得去看一眼了,他不喜歡這種遊戲,他曾經真誠地勸告過業餘詩人,別在豬肉上寫詩,你是在褻瀆詩歌。但是語言文字仍然出現在肉聯廠的生豬身上,有一天金橋從流水線上接到半爿豬,豬背上寫著龍飛鳳舞的三個字:徐克祥。他未加思索就把它擦掉了。金橋沒想到流水線下來的豬肉身上突然都寫上了徐克祥的名字,無疑這是一次有預謀的行動。這裡誰寫的?金橋朝四周高聲喊了幾遍,無人應聲,屠宰車間的人臉上都帶著一種神秘的微笑,似乎每個人都參予了這次規模龐大的惡作劇,金橋問業餘詩人,是不是你寫的?業餘詩人沉下臉說,你他媽的別誣陷我,我只寫詩不寫別的。金橋聽到四處響起竊竊的笑聲,他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總是陶醉在如此卑下的遊戲裡。業餘詩人還說,又不是寫你的名字,關你什麼事?讓它出廠,讓它掛到肉鋪里去,你不是也討厭徐克祥嗎?金橋憤憤地說,那是兩回事,我討厭人身攻擊,我討厭所有卑鄙低級的手段。
那天金橋懷著一種厭惡的心情擦去了所有豬肉上徐克祥的名字,我們相信金橋這麼做只是出於他高尚質樸的天性,但屠宰車間的一些工人卻曲解了金橋,他們認為金橋在拍徐克祥的馬屁,他們痛恨所有拍馬屁的人,在東風肉聯廠這種人總是要受到唾棄的。於是在第二天的生豬流水線上出現了一隻超大型的豬,就是在這頭豬的背部,金橋驚愕地發現,他的名字與徐克祥的名字赫然並列在一起。
有人告訴我金橋當時臉色煞白,他的身體在節奏歡快的生豬流水線下簌簌顫抖,他發瘋似地用刀背把豬肉上的墨跡刮除,然後就一路狂奔著跑出了屠宰車間,當然金橋不會跑到徐克祥那裡告狀,他像一匹受了驚嚇的馬一路狂奔著,跑出了東風肉聯廠。
金橋閒居在家的日子其實很短暫,或許是為了排遣心頭的苦悶,或許是因為苦悶,金橋在青竹街的公用電話亭里打了好幾個電話,通知他的朋友們到他家裡開冷餐會。他在電話里特別強調,可以自帶冷餐,但最好不要帶豬肉罐頭。沒有人帶去豬肉罐頭,在金橋家閣樓的那次聚會,朋友們自覺遵守著幾個戒律,不談眉君,不談豬肉。但即使這樣金橋的眉宇間仍然透出無邊的落寞,他幾乎沒吃什麼食物,他只是不停地說話,發生在屠宰車間的惡作劇被金橋再提起時,冷靜已經代替了悲憤,金橋說,他們為什麼把我的名字和徐克祥寫在一起?他們認為我不跟他們合作就會跟徐克祥合作,非此即彼,多麼愚昧無知的思想,他們不理解中立的意義,他們更不懂得我是誰,我是誰?我是一個不結盟國家!朋友們都看出金橋在肉聯廠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絕境,有人問他,是不是準備就此告別肉聯廠了?金橋說,不,至少還要去一次,我不喜歡消極的方法,這幾天呆在家裡是為了調整我的精神狀態,我還要與徐克祥談判,一定要有一個圓滿的結局。沒有人想到轉機突然來臨,就在朋友們陸續離開金橋家時,外面又來了一位客人,是東風肉聯廠負責勞動人事的女幹部。作為不速之客,女幹部帶來的信息足以讓人雀躍,她說,老徐讓我來通知你,你的辭職報告批准了,老徐讓你明天去廠里,他還想與你談一次。金橋克制住心頭的狂喜,問,再談一次?談什麼?女幹部莞爾一笑說,談了就知道了,你跟老徐不是很談得來嗎?金橋想解釋什麼,但女幹部匆匆地要走,一邊走一邊含蓄地瞟著金橋說,老徐很喜歡你啊,他說你是出污泥而不染,他說你以後會前途無量呢。我看見金橋聳了聳肩,他微笑著朝幾個朋友攤開雙手。雖然我很厭惡別人做這種西方風格的動作,但金橋做這種動作就顯得天經地義。我猜測是金橋在生豬流水線上的維護文明之舉感動了徐克祥,但是這種簡單的因果關係不宜點破,我看見金橋的臉上迸發出一種燦爛的紅光,他對著外面的街道吸氣,再吐氣,然後歪著腦袋對朋友們笑了笑,嗯?這是一個含義雋永的鼻音,它意味著勝利、勝利和勝利。嗯?假如這時候金橋用語言而不是鼻音,那他就不是我們熟識的金橋了。但是不知為什麼,我隱隱地為金橋的勝利擔憂,一般說來勝利假如來得這麼容易,它就值得懷疑,也許它只是一個回合的勝利而已。但是我要說那天的聚會有著難得的雨過天晴似的氣氛,好朋友從來都是這樣,他高興你也高興,他不高興你設法讓他高興。大家跟金橋握別時都說,等看聽你的好消息。沒有人是未卜先知的神仙,沒有人預料到第二天就發生了令人震驚的冷庫事件。後來有人聲稱在事發前如何預感到了金橋的不幸,我想那是譁眾取寵的無稽之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