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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佬臥在一堆枕木上養精氣時,發現窪地里有片葵花杆子潮水似的涌動,浮出一個紅影子。原來是個女人,正從路坡下面爬上來。啞佬直愣愣地瞧那女人鑽出了葵花地。她背上壓著一個鼓鼓的包裹卷,越過鐵道時她抬手掠了下被風弄亂的頭髮。女人朝他走過來,笑著,啞佬從沒看見過女人這樣白得像玉石的牙齒。“大哥,你們這兒,”女人頓了頓,遲疑地問:“見到一個耍猴人過去嗎?”這年有八個耍猴人走過龍家灣了,啞佬算計著。但他不知道女人說的是哪一個。啞佬對她咧嘴一笑,很鄙視地捏捏自己的嘴,然後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個字:
“不。”啞佬講不出完整的語言,但是學會了說這個“不”字。不知道女人懂沒懂啞佬的意思。她站在月台下面的某片陰影中,朝鐵道兩側四處張望。暮色漸漸濃重,漾開了覆蓋住窪地里的向日葵林,那些黑壓壓的精杆亂擠著,發出一陣輕微的倒伏聲。“這地方葵花兒真多呀。”女人自言自語。“不。”啞佬想說夏天才是葵花世界,那會兒龍家灣的人眼睛裡全是金黃色的的花盤搖啊搖的。女人側過臉注意了啞佬的神情,恍然地又一笑,啞佬忽然想到有的女人就像一株夏天的向日葵,美麗而蠱惑人心。
啞佬就把陌生女人往老錛子的辦公室裡帶。老錛子是龍家灣的站長。他一天到晚在房子裡描描劃劃打電話接電話的,但是老錛子關照過,站上來了什麼古怪的人得帶到他的辦公室里來,站在門邊上就行了,不准走到他身邊去。於是那個女人就倚著門,從啞佬寬闊的肩背後打量著老錛子的辦公室。老錛子的斜眼從老光鏡片後深沉地測量著女人的行蹤。“從南面來的?”“從南面搭火車來的。”
“怎麼又不搭火車了?”
“沒錢啦,半路上給攆下來的。”
“你一個女人跑出來東浪西顛的幹什麼?”“我找我男人吶。大哥,你看見一個耍猴的過這兒嗎?”“咦,你這麼個漂亮女人連耍猴的都拴不住還能幹什麼?”老錛子癟起嘴搖著頭,從耳朵上挾起一支原子筆,端正地在什麼紙上一連畫了好幾個圈圈。老錛子花白頭髮的腦殼轉也不轉了。辦公室的四壁都有葵花杆子黯淡地立著。“你回家鄉吧,耍猴人走遍四方,上哪兒去找?”“我不回。他把我當姑娘時的銀項圈當猴套呢,他死了我才不管,那猴子死不了,銀項圈也爛不掉,追到天邊我要把銀項圈追回來。”女人倚著門,水亮的短髮髻焦躁地磨擦著原木門框,背上的花花綠綠的包裹卷碰到了一捆葵花杆子,葵花杆子就沙沙鳴響著倒在女人的腳邊。
老錛子回過頭隱晦地朝陌生女人笑,笑了一會又癟起嘴說:“你留在這兒等著他回來吧,耍猴人不認路,都沿著鐵路走,都要走過龍家灣的。”“那死鬼不會回來了,他把我的銀項圈都帶走了。”“留在這兒吧,馬上龍家灣就下來葵花籽了,等瓜子嗑完了,你家耍猴的也回來了。”
“你這老傢伙真是的,我幹嘛要聽你的留下來嗑瓜子呢?”“留下來吧,給站上干點活攢點錢再回家。”女人梳得一絲不苟的髮髻低垂下去,突然顯出了柔弱的模樣,她朝啞佬望了望,啞佬的臉上充滿了笨拙的誘惑。她轉過臉去看牆邊四角里的葵花杆子,葵花杆子都歪斜地站著,發散出夏天的氣息。“我走不動了,就在這裡等他吧。”女人嘆息了一聲。老錛子和啞佬看見陌生女人一下子就癱軟地坐下去了。她很累。她一低頭啞佬就看見那團髮髻里插著一支奇怪的頭簪,那頭簪像一把小刀的形狀,錐頂閃著一點冷光。每天一早一晚,龍家灣有黑龍般的貨車靠站。戴鴨舌帽的司機發現了這小站產生的些微的變化,矮房前的晾衣繩上竟飄開了花花綠綠的女人衣物,空氣中也因而夾雜著一絲討人喜愛的溫情的氣味。“啞佬,你娶老婆了嗎?”司機們朝扛貨包的人群嚷。“不。”啞佬極艱難地吐出一句,眼睛卻快樂而多情地轉動著,去尋找女人銀月。銀月遠遠地閃現在秋天的向日葵林里,在啞佬的視線里,穿黃衫子的銀月就像一株向日葵沿著路坡滑動,畫出一些黃燦燦的圖案,把他的眼都晃迷糊了。銀月在割糙,秋天的糙都干黃了,銀月就割滿坡上干黃的糙。她給龍家灣的男人們蒸好吃一天的饅頭就下坡了。銀月割了那麼多糙,全都懶懶地碼在月台上,干黃干黃的,碼成一座座憔悴的小山包。啞佬卸完車就常常光著膀子在那些干糙堆里繞來繞去,變化著走出各種路線,對這套動作有著孩童的痴迷。“啞佬,你在找什麼?”老錛子花白的腦袋探出窗戶。“不。”啞佬像蛇一樣貼著糙堆游,游出一個波浪形。“在找女人麼?混蛋啞佬!”老錛子對啞佬狠狠地唾了一口。看看那些糙垛,越來越多,越來越高,要把月台蓋滿了,老錛子說:“銀月割那麼多糙幹什麼?真他媽會瞎搞,站台上怎麼能曬糙呢?又不是在她們的莊子裡。”
啞佬站住不動了。他聽見遠遠地從向日葵林里飄過來銀月唱的徽州小調,沙啞而傷心的。他眼睛卻分明被糙垛里的某一片光亮吸住了,啞佬的兩隻手魯莽地去捅那片光亮,干糙垛微微傾頹了,叮一聲,什麼東西掉在啞佬的腳下。是一支頭簪,銀亮亮的,仿佛古怪的小刀兒閃著光,照亮呆立的啞佬。啞佬撿起銀簪吹了吹,沒有灰塵,卻吹出一股類似向日葵的淡淡的香味。啞佬朝路坡那裡張望,銀月的黃衫子已經滑落到坡底,在一片葵花杆子和干糙叢中間一點點地閃爍。銀月你這個怪女人,割這麼多糙幹什麼用呢?
後來啞佬把那支銀簪藏在寬寬的褲腰帶里,他粗粗地喘著氣,又閉上眼睛。眼裡便濕熱得很,全是夏天的向日葵作著溫情的燃燒。銀月,銀月,你割這麼多糙幹什麼用呢?“站長,我的簪子丟了。”女人臉色煞白地站在老錛子的辦公桌前,身上的衣服被汗泡濕了,裹緊了胸部。女人渾身都落了星星點點的糙棵子。
“簪子丟了?”老錛子在表格上畫著他熟稔的圓圈兒,說:“掉在葵花地里了吧?誰讓你鬼迷心竅樣地割糙,割,割,這下好,把簪子給割丟了。”
“丟了。我漫坡都找過了,沒有我的銀簪子。”“真丟了?再找找吧,龍家灣丟不了東西。”“我活不下去了。那簪子和銀項圈是成天地的,項圈讓那死鬼偷跑了,簪子怎麼又不見了——天老爺,我活不下去了。”女人緊緊咬住的發紫的嘴唇猛地啟開,衝出一聲悲痛欲絕的哽咽,那聲音像石頭碎裂一樣發散出蠻力,辦公室四壁的葵花杆子莫名地震顫起來。老錛子坐不住了。“銀月,別急,說不定簪子讓誰撿到了呢?”“我出來追銀項圈的,怎麼想到簪子也會沒了呢?那簪子和銀項圈是成天地的,一隻都不能缺呀。天老爺,我活不下去啦!”女人的哭聲漸漸流利了,舒暢了,漸漸又像母獸一樣低沉地呻吟著。女人的眼裡充滿絕望,灰黑一片壓得老錛子的辦公室也喘不過氣來。老錛子抱住花白的腦袋搖晃了一會,用棉花團擦著鏡片,女人在鏡片裡縮成一團地哭。“你這女人喲,你這樣可真是活不下去了。”窗外正過了溜鐵皮車,鐵軌錚錚地響了半天,車頭冒出來的黑煙灌進老錛子的辦公室,老錛子便用手去扑打那蔓延的黑煙,等黑煙散盡,銀月已經不見了。老錛子趕到門口,看見銀月在月台上追著那溜鐵皮車,黃衫子被車輪下面的勁風吹著,鼓盪起來,如同野蛺蝶嚶嚶地要起飛的樣子。“銀月,你幹什麼?”老錛子在狂吼起來。“耍猴的,有耍猴的——”銀月的聲音被火車聲卷過去。“銀月,你回來啊別追車啊——”老錛子去抓紅信號旗了。“車上有耍猴的——”銀月的聲音又被火車聲卷過來。老錛子明白了什麼。他猜銀月跑累了就會回來的。老錛子在他的辦公室里站了會,把牆角上總是莫名其妙倒下的葵花杆子扶起來。他又想起銀月的事,這世界這麼野蠻曠大,銀月的頭簪和項圈到底在哪裡呢?
晚上下了秋露,銀月沿著鐵道走回來時,人影兒帶著一層朦朧的水色。濃重的露水將這個女人畫在龍家灣小站的月台上,畫成一株碩大的向日葵。
“你看見你男人啦?”老錛子舉起巡路燈照亮了銀月。“我看見了,清清楚楚的一個耍猴人,還有我的銀項圈,掛在猴子的頸上,我追上去怎麼就不見了呢,要不就是我沒追上?”“不一定是你男人,這鐵路邊過的耍猴人多著呢。”銀月的臉在昏黃的燈光里現出了半邊輪廓,老錛子便覺得這個女人有一半枯槁憔悴,另一半卻驚人的美麗了。那幾天裡,龍家灣人都瘋了似地散在長長的鐵路路坡上,亂七八糟地尋找一個女人丟失的銀簪子。男人們的大腳丫子踩倒了大片大片的葵花杆子,不少的葵花葉葵花杆碎裂了,咔喳喳痛苦地響起來。啞佬躲在銀月割下的糙垛子後面,狡獪而得意地張大嘴,俯瞰路坡下面忙忙碌碌的人影。啞佬知道他們找不到那支銀簪子。銀簪子是有光亮的。他們找死了也見不著那點光亮,路坡下只有黑乎乎的粘土,黑乎乎的秋後的向日葵。沒有銀月的簪子。“啞佬,你撿到一支銀簪子了嗎?”老錛子多次虎著臉逼問啞佬,企圖從那雙野獸般迷茫的眼睛裡找到什麼。“不。”啞佬仰著頭說。他的兩隻手堅實地護著骯髒的散出汗腥氣的腰帶,輕輕地摩挲著。
銀月走過啞佬身邊時沒有這樣問過,她相信啞佬是個老實人,撿了她的銀簪子不會不還她。銀月見了啞佬總是要笑,啞佬就覺得那女人的銀簪子正以小刀似的頂口一下一下地捅著他,他按住腰帶下的簪子,還是覺得疼。啞佬不要這女人對他露出玉石樣的牙齒,笑。
“不,不。”啞佬這樣拼命地喊,但發出的聲音卻極小極沉悶。失魂落魄的女人聽不懂啞佬的話。
一天清晨,龍家灣人發現那個從南面來的女人失蹤了。留下好多干糙垛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風很大,掀起一縷縷干糙漫天飛舞,站上的人們不知懷了一種什麼心情,都冒著風聚過來看風中的干糙堆。風不停地挾走枯黃的輕飄飄的干糙,清冽的空氣中滿是細小的塵土和干糙根腐爛的味道。老錛子披了大衣出辦公室,望著隨風飛揚的干糙,那張老頭的臉上浮現出人世的蒼茫:“銀月那女人又去追耍猴的啦。可是她的銀簪子掉在我們龍家灣呢,現在她身上什麼都沒了。”
那天的風勁少有,颳得小站房頂上的龍家灣三個字也像向日葵林一樣倒伏下來。人們的頭上身上落滿了細糙棵子,卻都朝灰濛濛的鐵路盡頭望,鐵路盡頭就是灰濛濛的什麼也沒有。銀月那女人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