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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後簡少貞幾乎天天重複她的古怪乖張的行動,她總是在正午時分悄悄地來到醬園,身上穿戴著黑白兩色的喪服,手裡抓著那把半新半舊的剪刀。她盯著顧雅仙的兩片嘴唇,只要顧雅仙開口說話,簡少貞就會嘟嘟囔囔,攪家精,爛舌頭,我要剪了你的爛舌頭。顧雅仙后來對此習慣了,也就熟視無睹。有時候她對人說,她有神經病,我理她幹什麼?有時候想想又很怨恨,說,我真是倒大霉了,好心撮合了一門婚事,十八隻蹄膀沒有吃過,反而結下了這個倒霉的冤家。簡少芬婚後回來過幾趟,每次都被姐姐罵出了家門,她帶來的水果被姐姐一隻一隻地扔到大街上。有一次她和章老師一起回來,剛走上樓梯,簡少貞就開始往樓梯上砸東西,先是臉盆凳子之類的,後來是垃圾,最後是一隻馬桶滾了下來,糞水濺了夫妻倆一身。簡少芬站在門口哭起來,她抽泣著對章老師說,這下我死心了,我再也不回來了,除非哪天來給她收屍。簡少芬沒有想到她一讖成真,冬天她重回香椿樹街果然是來給姐姐收屍的。說起來及時發現簡少貞死訊的還是顧雅仙。冬至那天簡少貞沒有下樓對顧雅仙履行常規的威脅性行為,簡少貞沒有來醬園,顧雅仙竟然有點心神不定,她對粟美仙開玩笑說,老東西今天怎麼不來?會不會翹辮子了,那樣我就省心了。顧雅仙說完朝頭頂上的樓板掃了一眼,樓上好像是一片死寂,她看見樓板上糊的舊報紙顏色有些怪,有一塊是紅色的,橢圓形的,而且它在隱隱地放大,顏色也越變越深。不好了,樓上真的出事了。顧雅仙帶一群人闖進陌生的簡家,他們在樓梯上就聞到了一股酸酸的血腥味。簡少貞作為聞名香椿樹街的怪人,她選擇的死亡方式也是奇怪的出人意料的。簡少貞用無數繡花針扎破了她的動脈血管,她就這樣坐在繡花棚架邊,坐在一張已被磨出白光的紅木椅上等待血液流光,直至安靜地死去。

    匆匆趕來的簡少芬把姐姐冰涼的身體搬到了床上,從她眼睛裡已經看不到昔日的淚光。簡少芬後來用手絹蘸上水,一遍一遍擦拭衣服上的血跡,顧雅仙也在旁邊幫她的忙。顧雅仙猛然聽見簡少芬說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話,她說,這個神經病的老×,死也不肯好好地死去,死了還要拖累別人。這句話聽起來非常熟悉,但顧雅仙不相信它出自簡少芬之口,顧雅仙不相信短短半年之內,簡少芬竟然起了如此驚人的變化。醬園樓上的簡氏姐妹其實都是頗有名氣的刺繡藝人,現在姐姐簡少貞已經故世了,妹妹簡少芬仍然活著。簡少貞的最後一幅繡品沒有完成,而且當時就已經被損壞。那是繡品中比較罕見的人像,繡的是一個女人臉部,模樣酷似樓下醬園的店主任顧雅仙。被損壞的部位主要在女人的兩片粉紅色的嘴唇上,據簡少芬回憶,她最初見到那幅人像繡品時,有一把剪刀插在女人的嘴上,絲絹上因此出現了一個無可挽回的傷口。

    美人失蹤

    請設想二十年前的香椿樹街,深秋的一個傍晚,來自北方的涼風開始搖動屋檐上那些塔狀的瓦楞糙,石子路上有標語的碎片或糖果紙沙沙地奔跑。這條南方小街在南方的懷抱里仍然顯得尋常甚至乏味,但是有一個驚人消息突然在街頭傳開,於是許多人,主要是婦女和孩子從各個門洞裡跑出來,向化工廠門口聚集的人群圍攏過來。

    請設想化工廠門口那群交頭接耳的婦女,她們把毛線團夾在腋下,一邊織著毛衣一邊談論著那件事情,孩子們拉著母親的衣角聽大人說話,聽見一個熟悉的女孩的名字被頻頻提及,珠兒,珠兒。原來是珠兒失蹤了。

    香椿樹街有三個著名的美人兒,珠兒是其中之一。蓓蕾、貞貞和珠兒,珠兒是最乖巧最討人喜歡的一個,珠兒還沒有結婚,珠兒一直在蒼蠅一樣圍繞著她的男子中間左躲右閃,人們說她找的丈夫肯定比蓓蕾和貞貞她們強,但是現在珠兒突然失蹤了。珠兒失蹤已經有三天了。

    珠兒的母親站在蓓蕾家門口大聲地哭泣,那個蒼老乾瘦的婦人臉上的悲傷已經僵滯,當她哀哀地哭訴時,兩隻紅腫的眼睛不停地眨巴著,這使旁邊圍觀的孩子覺得她很可笑。珠兒的母親用力撐著蓓蕾家剛剛油漆過的那扇門,她必須用力撐著門,否則蓓蕾就在裡邊把門撞上了。據蓓蕾的丈夫小顧說,那個悲傷的婦人已經是第三次到他家來哭鬧了,他們已經煩透了她,他們覺得與珠兒從前的來往現在成了一件倒霉的事情。“我不知道珠兒在哪裡。”美人兒蓓蕾在門的里側憤怒地尖叫著,“說過多少遍了,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她的傭人,憑什麼非要知道她的下落?”

    “可是珠兒臨出門時說上你家去了,她說你約她一起出去看電影。”珠兒的母親說。

    “那她是騙你的,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約她看什麼電影?”門內的蓓蕾冷笑著說,“是你生的女兒,你難道不知道她一向喜歡騙人?”珠兒的母親這時候鬆開了手,她的眼睛裡掠過某種灰暗而絕望的光芒,門砰地一聲撞上了,蓓蕾趁機把那個討厭的婦人關在了門外。人們看見蓓蕾的一隻穿玻璃絲襪和紅色拖鞋的腳,那隻美麗的腳在門後一閃而過。

    蓓蕾的丈夫小顧抱著臂冷靜地睨視珠兒的母親,小顧總是用兩根手指梳理他油光鋥亮的頭髮,那天他就那樣梳著頭髮對圍觀者說:“女兒失蹤了,她應該向公安局報案,這樣在街上哭哭笑笑的有什麼用?”

    說到珠兒的美麗,香椿樹街上的人們各有各的觀點,那些在橋邊茶館閒坐的老人看見珠兒從石橋上走下來,他們說這女孩是街上水色最好的一個了。老人們畢竟老眼昏花,他們只能分辨出珠兒特有的冰清玉潔的肌膚。珠兒的美麗其實何止於此?街上的許多小伙主要是被珠兒的眼睛所打動的,珠兒的眼睛一泓秋水,低頭時靜若清泉,顧盼時就是千嬌百媚了,他們說珠兒的眼睛會說話,珠兒的眼睛說了什麼話?那便是她的美麗與街頭小伙發生的千絲萬縷的聯繫,或許也是珠兒的故事所滋生的淵源。

    女孩子則說,珠兒不過是走路姿態好看罷了,說珠兒不及蓓蕾和貞貞美麗,珠兒的眼睛其實還是單眼皮。女孩子們的評價當然是缺乏公正的,因為她們在議論街上另兩個美人時,同樣也會說,蓓蕾哪有珠兒和貞貞好看?她的腰很粗,你們注意沒有?蓓蕾從來不穿緊身的衣服。

    就說珠兒獨特的步態,假如你恰巧看見她從石橋上走下來,你真的覺得那是風吹柳枝的過程,那個穿淺綠色裙子的女孩裊裊婷婷地走下石橋,在走過香椿樹街的每一隻垃圾箱前,她輕輕抖開一塊花手絹隔絕討厭的臭氣,那時候她會疾行幾步,但步態仍然是像風中柳枝一樣裊裊婷婷的。九月的一個傍晚,珠兒就這樣走過長長的香椿樹街,走過護城河上剛修築的水泥大橋,有人看見她跳上了2路公共汽車。“她是一個人出門的,”那個目擊者的回憶後來使蓓蕾擺脫了干係,她對珠兒的母親說,“她是一個人,我下2路車,她上2路車,我問她去哪裡,她對我笑了笑,只用手朝汽車的前方指了指,珠兒沒告訴我她要去哪裡。”

    珠兒的母親開始追著貞貞不放了。珠兒的母親假如不是急出了病,就是對貞貞產生了某種懷疑,她說珠兒以前從來不出家門,是貞貞把珠兒帶出去結交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時髦男女,珠兒的母親覺得貞貞對這件事負有責任,貞貞至少該向她提供一些尋找珠兒的線索。

    貞貞用梳子敲打著面前的桌子,她的頭髮仍然散亂著,早晨起來她一直想著梳頭,但那個婦人的問題總是使她把抬高的手放下來,·珠·兒·的·母·親·快·瘋·了,貞貞就一次次地用梳子敲打桌沿,似乎想讓對方清醒過來。

    “我告訴過你,珠兒在談戀愛,那天她準是去約會了,這種事情她怎麼會告訴我?”貞貞說,“連你做母親的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珠兒以前從來不跟男的亂搭,她認識那些人都是你牽的線。”珠兒的母親用一種譴責的目光死死盯著貞貞,還有貞貞手中的梳子,她說,“你得告訴我,那天她跟誰去約會了?”“你真要逼死我了。她認識許多男的,他們都追她,她對誰都不討厭,我怎麼知道她跟誰去約會?”貞貞說著突然輕蔑地笑了一聲,她的目光充滿譏諷的意味在珠兒的母親臉上掠過,停留在一隻玻璃花瓶和瓶中的塑料花上,貞貞說,“你以為你女兒是什麼人?她在外面什麼樣子你不知道,要問那些男人,那些男人都說珠兒對他有意思,個個這麼說。”

    珠兒的母親這時候臉色已經蒼白如紙,她的身體在方凳上搖晃了一下,幾乎要昏厥在貞貞的房間裡。貞貞很怕她出什麼事,她站起來把珠兒的母親扶起來往外架,貞貞嘆了口氣說:“好吧,好吧,算我把屎盆往自己頭上扣,我把那些男人的名單開給你,你就一個個去找他們一個個去打聽吧。”貞貞寫的字與她的美貌相反,很難看而且不易辨認,它們像一些蜘蛛爬在一張前門牌香菸的煙殼上,而且名單上的人多為綽號,可見貞貞與那些男人的交往也是雜亂無章的。大馬:印尼華僑,家住柳巷8號

    蒼蠅:紅旗照相館劉醫生:第三醫院外科

    豬八戒:軋鋼廠工人眼鏡:食品公司採購員

    王剛:高幹子弟,家住干休所

    長腳:高幹子弟,家住干休所

    這張煙殼紙後來被珠兒的母親交給了穿藍制服的警察,綽號或者情況不詳並沒有難倒警察們,他們很快逐一找到了名單上的那些人,但可惜的是他們沒有得到任何重要的線索。名單上的那些男人都承認自己認識珠兒,在工人文化宮的遊藝晚會上,或者在貞貞家裡,或者是在干休所王剛家的花園裡。但是他們矢口否認與珠兒的失蹤有關,他們有證據證明自己在珠兒失蹤那天是清白無辜的。

    軋鋼廠的豬八戒回憶與珠兒的交往時充滿怨憤的情緒,他說,你們別看她外表文靜,裝得像個仙女似的,骨子裡其實是個爛貨,她以為自己長得美就想往高枝上飛,你們知道嗎她腳踩兩條船,不,腳踩八條船,她讓我為她買裙子,我二話不說就掏錢買了,可是她穿上新裙子就去找大馬了。這個爛貨,她光想著要嫁華僑,嫁高幹子弟。警察們覺得豬八戒是個吃不著葡萄的倒霉鬼,他對失蹤者的攻訐不可不信,但不可全信。後來警察們找到了本城最著名的風流青年王剛,王剛在他父親的花園裡練習拳擊,他把拳擊手套摘下來噗噗地拍擊著,非常傲慢地回答警察的提問,“誰是珠兒?”王剛心不在焉地說:“香椿樹街有三個美女,我都見過,一個是楊貴妃,一個是朝天椒,一個是小狐狸,珠兒就是小狐狸嗎?”警察把珠兒的一張照片給王剛看,照片上的珠兒在拉小提琴,王剛突然嘻嘻笑起來,“果然是小狐狸,小狐狸拉小提琴?她哪裡會拉提琴?”王剛不屑地把照片還給警察,“你們說她失蹤了?那小狐狸比誰都精明,誰也拐不走她,肯定是出事了,肯定是讓誰滅掉了吧?”王剛最後那句話使警察們的表情凝重起來,他們其實是贊同王剛對事件的推測的,問題是失蹤者身上所牽拉的頭緒紊亂無序,警察們的想像中已經有一個兇手的影子在飄動,但它是模糊變幻的,現在警察們仍然無從下手。渾濁的護城河就在香椿樹街的南端散發著微微發臭的氣息,平均每隔一個月,護城河裡會出現一具浮屍,站在酒廠的小碼頭上,或者乾脆跳到長年閒置的河邊的木排上,你可以清晰地看清溺死者的性別、頭髮、衣飾和別的什麼,一般說來男的俯臥,女的則仰面漂浮,這是香椿樹街居民經過多次觀察得出的經驗。九月出現在河上的是一具女屍,人們看見了她水糙般隨波遊動的頭髮,看見她的內衣變成絲絲縷縷的布條,露出青紫色的異常飽滿的雙辱,人們覺得自己應該背過臉去,但誰也沒有背過臉,那些人出於習慣一直目送浮屍穿過水泥大橋的橋洞,朝護城河的下游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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