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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演了一半呀,章老師詫異地望了望簡少芬的臉,他說,我知道你出來一趟不容易,既然來了就看完吧,不管多晚我都要送你回家,這也是顧大姐吩咐的。

    那就看完吧。簡少芬猶猶豫豫地說,我就是有點擔心我姐姐,她一個人在家。這有什麼可擔心的?章老師笑起來說,她也不是什么小孩子,再說,你也應該有你的自由,你姐姐不應該限制你的自由。我們家的事別人是不懂的。簡少芬沉默了一會說。後來直到散戲她沒再說一句話。章老師對此很惶惑,他不知道是哪句話刺傷了她。散戲後果然沒有公共汽車了,簡少芬不肯坐章老師的自行車。章老師只好推著車跟在她後面走。兩個人在夜晚空寂的大街上忽快忽慢地走,只聽見兩隻未開封的汽水瓶子叮叮咚咚地碰撞著,兩瓶汽水現在掛到了章老師的自行車籠頭上。快到香椿樹街口時,簡少芬問了章老師幾個問題,都是實質性的問題,章老師反而舒了一口氣。

    你妻子哪年過世的?簡少芬問。

    前年,是出的車禍,章老師說。

    你孩子今年幾歲了?簡少芬又問。

    都上高中了,孩子平時跟著他外公外婆過。可憐,簡少芬嘆了一口氣,然後在一盞路燈下站住了,她用手指摳著木質電桿說,看來你也是個可憐人。不出所料,顧雅仙隔天就來探問簡少芬對章老師的看法,她們就在樓梯下面談話,為的是避開簡少貞警覺的耳朵。簡少芬的眼神是躲躲閃閃的,說話也總是繞開正題,這使顧雅仙有點氣惱,顧雅仙拍著大腿說,我拿你這樣的人真是沒辦法,你既然不表態就算了吧,就當我這一片熱心腸是狗屎,就當我是狗捉老鼠多管閒事吧。

    簡少芬被顧雅仙激將了一番,終於吐出了實話。簡少芬低下頭慢吞吞地說,他人挺好,也挺老實的。那不就行了?顧雅仙笑起來,壓低了嗓音說,那就選日子再見一次面?不要見了。簡少芬的表情倏而變得很痛苦,她說,我已經這樣過了大半輩子了,就這樣湊合下去吧。不行,你能過下去我還看不下去。顧雅仙激憤地搖著頭,她朝樓梯上瞟了一眼,少芬,你怎麼這樣傻?你就甘心一輩子做她的使喚丫頭?她願意受苦不說她了,可她憑什麼拽著你一起受這份苦?

    你們都誤會了。簡少芬的眼睛裡已經沁出淚影,她扭過身子朝樓梯上邁了一步,仍然是低聲地說,我也不光為了我姐姐,主要是我自己害怕,我從小就害怕男人。少芬你錯了。顧雅仙又曖昧地笑起來,她說,我還就覺得男人最好弄,男人一點不用怕,男人都覺得女人可怕呢。簡少芬往樓梯上跨第二步的時候衣角被顧雅仙抓住了,顧雅仙朝她專注地看了一會兒說,禮拜天在群眾公園再見次面,好不好?簡少芬站在樓梯上發怔,一隻手下意識地護住被拽的衣角,最後她給顧雅仙丟下至關重要的一句話,那就再見一次面吧。而顧雅仙當時就預感到這回的媒人又做成功了,她很驚喜,儘管她已經無數次地充當過這個角色。梅雨季好像快要過去了,雨水一天天地稀落,陽光則一天天地強硬起來。窗外的蟬聲從早晨聒噪到夜晚,使凝滯的空氣陡增了一份炎熱,也使窗外的人陡增了一份煩悶的心情。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打開臨街的樓窗,可以看見香椿樹街頭已經出現了乘涼的人群和形形色色的臥具。

    醬園的樓上悶熱無比,從天井的那些舊醬缸里孳生的蚊子穿過殘破的窗紗,繞著白熾燈泡混亂地飛旋著,簡少芬只好早早地就點燃起蚊香,就在點燃蚊香的一剎那間,簡少芬鼓起了非凡的勇氣,將一個艱難的話題向姐姐和盤托出。簡少貞起初沒有說話,她的眼睛像細針一樣盯緊了妹妹的臉,忽而閃亮,忽而又黯淡下去。她一直在聽,等到妹妹終於說不下去了,她擰過身子,對著窗外發出了一聲冷笑。這麼說是二婚頭,你要做他的填房?

    他人好,又老實又有文化,我就圖這些。

    這麼個人你也要嫁?他人好。簡少芬幾乎要哭出來,她囁嚅著說,再說我也沒有資格去挑挑揀揀了。你就這麼著急要嫁人?

    什麼叫著急?你說這話就昧了良心了。簡少芬突然嗚嗚地哭起來,她跪在地板上,用手拍打著地板,邊哭邊說,我40幾歲的人了,你還說我著急,你怎麼還說我著急?我要著急早就嫁了,何苦陪著你過這種沒滋沒味的日子?那你就去嫁吧,我不要你陪,我從來沒讓你陪。簡少貞從藤椅上站起來,她的嘴唇哆嗦著,雙手徑直伸過來抓住簡少芬的手臂。現在就去嫁,現在就從簡家滾出去吧。簡少貞架住妹妹把她朝外面推,她說,現在就滾出去,去跟你的男人過吧。簡家姐妹就這樣扭在一起,兩個人的臉同樣地蒼白失血,同樣地充滿絕望和悲愴之色。醬園陳舊開裂的樓板因此顫索不止,板壁上簡老闆夫婦的遺照砰地墜落在地。簡少芬這時候用力推了姐姐一把,看著她跌坐在床上。然後她掠了掠被汗水濕透的短髮,走過去撿起了像框,像框玻璃上出現了一道裂fèng,簡少芬把像框重新掛好,這時候她又哽咽了一聲,她說,你這樣反而讓我鐵了心了。

    簡少貞坐在床上沉重地喘著氣,眼睛裡也噙滿了淚。她從枕邊摸出一個藥瓶,連續吞咽下3顆藥片。簡少貞一邊乾嘔著一邊開始咒罵顧雅仙。簡少貞說,這個攪家精,我讓她不得好死。你用不著趕我走,到時候我自己會走的。簡少芬又說。她用絲帕蒙住臉走到窗前,看著下面黑黝黝的天井,那棵石榴樹在夏季枝繁葉茂,像一把巨大的黑傘罩住了醬缸、糙蔓和其他雜物。從醬缸里飛出的螢火蟲在天井裡縈迴低旋,簡少芬看見了那道微弱的藍光在夜色中掠過,一切都應和了她此時此刻淒清的心境。這天已經調離醬園的孫漢周又回到了舊地,他還是那副油頭粉面輕輕鬆鬆的樣子,倚著櫃檯和女店員們瞎聊了半個上午,惹得她們時而鬨笑時而叱罵。孫漢周走的時候把黑包忘在了櫃檯上,是杭素玉追出去把黑包給他的。粟美仙因此發現了孫與杭重續舊情的蛛絲馬跡。她覺得這樣的小詭計是根本瞞不過她眼睛的。在杭素玉離櫃的短短一分鐘內,粟美仙與顧雅仙迅速地交換了狡黠的眼神,她將耳朵貼在臨街的窗上儘量偷聽,希望能聽清一點實質性的內容。在約地方鬼混呢,這個騷貨。粟美仙朝顧雅仙眨眼睛。你想捉jian嗎?顧雅仙哂笑著說,真要約地方,你怎麼聽得見呢?肯定是在倉庫里。以前我在倉庫里發現好多衛生紙,都是用過的髒紙。粟美仙說這句話時表情很曖昧。倉庫倒是個偷雞摸狗的好地方。顧雅仙仍然嘻嘻地笑著,她抬頭朝樓板頂棚瞥了一眼說,你要是從樓上簡家繞到天井裡,捉起jian來就更方便了。

    我今天倒要試試,我就不信抓不到那騷貨的把柄。粟美仙咬牙切齒地說。這天夜裡很悶熱,簡少芬剛洗完澡,正在洗衣服的時候聽見了那陣輕輕的敲門聲,她以為是顧雅仙又來了,下樓開門一看卻是粟美仙。少芬,我有樣東西掉在你家天井裡了,讓我進去拿一下。粟美仙說著就徑直走了進來,她的手裡捏了只手電筒。簡少芬覺得粟美仙的神色很怪,她就跟在後面往夾弄走。通往天井的門開在夾弄里,平時是鎖著的。簡少芬打開了鎖,疑惑地問,是什麼東西?怎麼會掉天井裡呢?粟美仙這時候抿嘴一笑,她壓低嗓門說,跟我來,有好戲看了。簡少芬還是疑惑不解,她說,到底怎麼回事?你把我弄糊塗了。粟美仙噓了一聲,示意她不要說話,然後她拉著簡少芬的手,躡足往天井裡走。粟美仙很輕易地推開了平日封死的那道門,進入醬園黑漆漆的店堂,小心,千萬別出聲。粟美仙附在簡少芬耳邊輕聲叮囑,她拉緊了簡少芬的手走到倉庫的門前,自己先蹲下來,扒在鎖眼上朝倉庫里望。簡少芬聽見了粟美仙喉嚨里壓抑的笑聲,緊接著她的頭部也被粟美仙朝鎖眼上按。你來看看裡面是什麼好戲?

    起初簡少芬只看見倉庫里發黃的燈光和一些裝滿瓶罐的木條箱,當她終於看清楚地上的兩個人時不由得發出了一聲驚叫。簡少芬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逃離現場。她跌跌撞撞地奔出醬園的店堂,一路踢翻了地上的幾隻玻璃瓶子,發出乒桌球乓的巨響。

    少芬,你別走,你是證人吶!粟美仙在後面喊了一聲。簡少芬滿臉躁熱,她跑到院子裡,聽見醬園裡已經響起最初的嘈雜聲,好像是粟美仙和杭素玉隔著門在互相謾罵,其中還夾雜著一個男人沙啞的嗓音。簡少芬看見姐姐也下了樓,姐姐站在天井裡聽了一會兒,走過去把通往醬園店堂的大門砰地關上,然後在門上別好了插銷。

    噁心。簡少貞朝地上啐了一口,她說,通jian的和捉jian的都不是好貨。第二天粟美仙捉jian成功的消息就在香椿樹街不脛而走,到醬園來買東西的婦女特別多,她們在櫃檯上沒有看見杭素玉的人影,有人問顧雅仙,杭素玉呢?顧雅仙含笑答道,休病假啦。粟美仙在櫃檯里顯得神采奕奕,當有人詢問捉jian過程時,她便不厭其煩地重複一句話,從鎖孔里看見的,樓上簡少芬也看見的。誰也沒有預料到這件事情後來導致了聞名一時的香椿樹街兇殺案發生。幾天後香椿樹街的居民聽到了一個聳人聽聞的消息,街西的老宋用一把菜刀砍死了妻子杭素玉,然後就把血淋淋的菜刀夾在自行車的後架上,騎車去了城東的煤球店,在那裡老宋當著好多人的面砍了孫漢周五刀,最後他把菜刀扔到煤堆上,對旁邊驚呆的目擊者說,我馬上去公安局自首。如果你們誰家的女人也偷漢子,趕快告訴我,我順便也砍了他們。杭素玉死後顧雅仙去吊了唁,原來粟美仙也跟著去的,但她剛剛走進靈堂就被人推了出去,死者的姐姐跺著腳對她喊,都是你攪出來的事,你還有臉來弔唁?粟美仙臉上很難堪,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後來就挾著一條被面離開了。留下的顧雅仙在靈堂里哭了很久,她掀起死者臉上的白布,發現杭素玉的遺容經過化妝後更顯風韻,只是眉宇之間仍然留存著怨恨的神色。

    那種事情誰都會沾點邊,有什麼大不了的?顧雅仙誠懇地對死者親屬說,怪只怪素玉苦命,嫁了這麼個禽獸不如的男人。顧雅仙后來又回憶了多年前的往事,她說,當初素玉要嫁老宋時我就勸過她,她沒肯聽我的話,現在想想真可憐,素玉這條命也送在他手上了。

    這個夏天香椿樹街的居民在街頭納涼時經常談起杭素玉之死的話題。他們普遍認為粟美仙是一個間接殺手,當粟美仙下班時總是有人在背後指指戳戳,而杭素玉娘家的親戚對粟美仙都是橫眉豎目的,他們罵她是個害人精。在對兇殺案進行常規性調查時,醬園樓上的簡少芬曾被傳到居民委員會質詢。簡少芬面色慘白,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打顫,她只是一味地說,我不知道,我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到了秋風初起的九月,簡少芬終於和小學校的鰥夫章老師結婚了。事情是在相對保密的狀態下進行的,因為簡少芬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顧雅仙自然而然成為新娘的女儐相,在喜慶日子裡陪伴左右,婚宴上多為章老師的親戚,他們對婚禮冷淡拘謹的氣氛早有思想準備,所以當新娘後來躲在飯店衛生間長時間哭泣時,並沒有人進去勸阻她。第二天顧雅仙在醬園向某些人散發了喜糖。據顧雅仙描述,簡少芬那天化了淡汝,穿了紅色的呢裙,看上去並不顯得太老,只是眼泡因為長久哭泣而浮腫著。顧雅仙又說起章老師的那個上了中學的兒子,她說,那孩子犟頭犟腦的,大家都讓他喊媽,偏偏他就不肯喊,最後拗不過了,就板著臉喊了聲阿姨。樓上的足不出戶的簡少貞就是這時候走進醬園的,簡少貞穿著黑衣黑褲,腦後的髮髻上插著一朵白絨花,是一副守喪打扮,她手裡抓著一把剪刀悄悄地站在門口,以一種睥睨的目光盯著顧雅仙不停翻動的嘴唇,顧雅仙猛然剎住了話閘,她抬起頭吃驚地望著簡少貞,那個老女人蒼白的扭曲的臉使她感到心悸。攪家精,爛舌頭。簡少貞扶著櫃檯慢慢挪過來,她朝顧雅仙揮舞著那把剪刀,我要剪了你的爛舌頭。邊上的人把顧雅仙推進了裡面的倉庫,顧雅仙躲在倉庫里尖聲叫罵,這個神經病的老×,我看她真是發瘋了,她妹妹要嫁男人怪我什麼事?我是好心,好心真是沒好報。圍觀者都看見了簡少貞手裡的那把剪刀,但誰也沒有想到它就是死去的杭素玉用過的那把剪刀。他們聽見簡少貞又惡狠狠地嘟囔了幾句,然後她深深地嘆了口氣,蹣跚地走出了醬園的店堂。圍觀者目睹那個蒼老的背影離去,不由得議論紛紛,他們覺得簡少貞的神經真的是出了毛病,也許是她老糊塗了,也許是被氣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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