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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間休息的時候金橋在冷庫門前找到了徐克祥,金橋一見徐克祥便想到老焦,想到他見過的一張老焦的照片,也是這樣目光炯炯地從低處往上走,當然老焦好像是在印度的泰姬陵台階上行走。金橋想他必須遏止這種習慣性的聯想了,他必須把徐克祥與已故外交家嚴格區分開來,否則他思考了一夜的談話將變得無從談起。

    聽說你在找我?是徐克祥先迎了上來,他匆匆打量了金橋一遍,然後伸手把金橋的工作帽鴨舌轉到正前方,你主動找我談,很好,徐克祥笑了笑,揚起濃眉問,談談,很好,談什麼?談我的工作,不,其實是談我的處境。

    談工作很好,談處境也不錯,徐克祥說,工人們都有些怕我,他們不願意與我交換意見,暗地裡卻罵我豬頭。徐克祥突然拍了拍金橋的肩膀,你聽見他們罵我豬頭了嗎?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他們當面罵我我也不在乎,本來就是肉聯廠的頭,本來就是豬頭嘛,徐克祥仰天大笑了一聲,然後很快收斂了笑容說,但是我不喜歡他們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要罵就對著我痛痛快快地罵,我聽得進意見,當兵出身的人直來直去的,最恨陽奉陰違那一套。

    陽奉陰違是弱小民族與超級大國周旋的常用手段。不,我不想談這些手段,金橋搖了搖頭,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警告自己,別讓徐克祥牽住鼻子走,東拉西扯只是他迴避的方法,這意味著他不想談話進入正題。金橋想現在他不能按照昨天夜裡考慮的步驟進行圓桌式談話,必須單刀直入,於是金橋提高了嗓音說,老徐,我不能在屠宰車間幹了。

    你剛才說到手段?說下去,你的見解肯定有意思。你說的弱小和超級是指什麼?是指肉聯廠的幹群關係嗎?不,老徐,我說我不能在屠宰車間幹了。為什麼?徐克祥沉默了幾秒鐘,終於露出了金橋想像中的嚴峻的表情,他說,說出你的理由。

    我到肉聯廠來本身就是個錯誤,你把我分配到屠宰車間更是個錯誤。金橋說,我討厭豬肉,更討厭殺豬。沒有人會喜歡肉聯廠的工作環境,但是所有的工作都要人干,你不干,他也不干,假如這樣我們只好吃帶毛的豬肉了。金橋你說是不是?你自己說你的理由是不是理由?我也許沒有什麼理由。金橋的腦海里迅速掠過幾個華麗而飄逸的名詞概念,他想他不得不用它們為自己辯護了,這其實關係到我的主權,就像一個國家,一個人也有他的主權,金橋的雙手在徐克祥面前來回比劃著名,他說,我喜歡幹什麼,不喜歡幹什麼,就像一個國家的內政不容別國干涉,另外,我這人天生愛乾淨,無法在這麼髒的環境裡工作,我想要的其實也是一種豁免權,老徐請你給我一個豁免權吧。他們說你是一個業餘外交家,名不虛傳。徐克祥又哈哈大笑起來,他的一隻手在金橋的肩上快樂地抓捏著,然後突然停止了,那隻手收回來在下頜處刮擊了一番,猛地向肩後一揮,金橋你是個人才,可是小小肉聯廠沒有外交部,你讓我怎麼安排你的工作呢?老徐,請你不要挖苦諷刺,這是一次常規性的正式談話,非正式談話可以輕鬆一些,但正式談話都是嚴肅的就事論事的。

    我很嚴肅。徐克祥用一種古怪的目光凝視著金橋,他的手再次朝金橋伸過來,這回是替金橋掖了掖衣服領子。金橋,其實我跟你志趣相投,徐克祥的聲音聽來真摯而中肯,我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一心想進外交部,你知道我生平最崇拜的人是誰嗎?是焦——金橋幾乎與徐克祥同時喊出了這個名字,金橋驚喜地張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相信徐克祥與自己崇拜的是同一個老焦,怪不得你跟老焦那麼像,一舉一動都那麼像。金橋說著嘿嘿地笑起來,他覺得本來緊張的心情突然鬆弛了,兩隻腳也輕浮地轉了一個華爾茲的舞步。但金橋很快察覺到徐克祥的情緒與自己並不合拍,徐克祥臉上的笑容像流星稍縱即逝,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金橋,閃著金屬般堅韌的光芒,金橋沒能從中讀到柔情或者賞識的內容,相反地金橋覺得徐克祥的目光是一種輕視、鄙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敵視。你想離開屠宰車間?是的,你同意嗎?你還想離開肉聯廠?是的,金橋遲疑了一會兒用力點了點頭,他又開始緊張起來,是的,我一定要離開這裡,金橋掠了下耷拉在額前的一綹頭髮,他說,我猜你會放我走的。

    不,我不放你走。徐克祥的表情也像已故外交家老焦那樣變幻無常,在打擊對手時嘴角上浮現出一絲燦爛的微笑,那天下午他就這樣微笑著對金橋說,你忘了老焦年輕時候幹什麼工作?老焦在藥店裡當了五年學徒,他能賣藥,你為什麼不能殺豬?所以你現在回車間去吧。徐克祥看了看腕上的手錶,然後他的右手再次往肩後一揮,上崗啦,金橋,回到流水線上去!設想我們在夜晚來到金橋的閣樓,設想他的女友眉君不在或者已經離去,而那對情侶製造的愛情的氣味也已被晚風吹散,我們可以看見金橋在黑夜裡守候著那隻半導體收音機,看見金橋倚著牆睡著了,金橋睡著了但他的嘴唇仍然醒著,它們在黑暗中優雅地歙動著,填補了收音機里節目結束後的空白。金橋的幾個朋友曾向別人賭咒發誓,說金橋會在夢中朗讀當天的國際新聞。有關金橋的傳聞,包括他後來的傳奇般的故事都令人似信非信,但我確實親耳聽過金橋訴說他的一種苦惱。我對自己很失望,金橋說,你們不知道我在夢裡發言時多麼雄辯,不信你們可以去問眉君,她聽見我在夢裡舌戰群儒,精采極了,她拍手把手掌都拍紅了。可是,可是在肉聯廠不行,金橋憂心忡忡地嘆息著說,在肉聯廠我總是思路堵塞,語無倫次,我一說話就像個可笑的傻瓜。有一回我竟然讓一個清潔女工駁倒了,她們一灘污水往我這裡掃,我說你往哪裡掃呀,她說我往那裡掃,掃到門外去,我說那你怎麼往我這裡掃呢,她說那你怎麼非要站在這裡,你就不能站那裡去嗎?嗨,當時我竟然給繞糊塗了,啞口無言。我對自己真的很失望,在肉聯廠我就像一些殖民地國家,就像一些影子政府,找不到我的立場,也找不到我的觀點。有時候我覺得一隻手在把我往冰庫里奶,難道要把我做成一塊冷氣肉嗎?

    設想金橋被做成一塊冷氣肉,他會不會在肉鋪里播送當天的國際新聞——不,沒人忍心作這樣的設想,你只能按照金橋的習慣去設想,設想金橋是大水圍困的印度恆河下游地區,設想金橋是戰火紛飛的柬埔寨,然後按照國際通行的語氣格式,給金橋以春天良好的祝願。

    眉君的愛情像一朵牽牛花,牽著金橋往肉聯廠的圍牆外面爬,眉君執著地要把金橋從豬肉堆里營救出來,因此那對情侶在春天的愛情突然變成匆忙的奔走和遊說,金橋被眉君纖小濕熱的手牽來牽去,見了許多德高望重或神通廣大的人,當他們冒著細雨最後來到雜技團門口時,金橋看見眉君的烏黑的長髮已經被雨濕透;她的臉上也凝結著數滴小水珠,金橋懷著無邊的柔情扔下雨傘,他想找一塊手帕為眉君擦臉,但西服口袋裡沒有手帕,金橋就緊緊擁住眉君,抓住他的領帶在她臉上擦了一下。別這樣,眉君伸著脖子朝傳達室里張望,隨手打掉了金橋的領帶,她說,現在不是你溫柔的時候,先找到苗阿姨要緊,拿好傘別忘了!金橋突然覺得悲哀,他拿好傘跟著眉君往走廊里走,他真的覺得自己和眉君的愛情成了一架牽牛花,急功近利地朝每一塊籬笆攀援,溫柔難道一定要講究時間背景的嗎?金橋凝視著眉君在雜技團走廊里疾走的背影,嘴裡對她喊著,牽牛花,牽牛花,你走慢一點。但是眉君邊走邊不耐煩地說,我沒心思開玩笑,你想好跟苗阿姨說什麼,你要是再不跟我配合,我真的不管你了!

    苗阿姨曾經是個在雜技界大紅大紫的演員,金橋記得童年時代看過她的蹬缸表演,記憶中那個女演員有一張美麗的淌滿汗珠的瓜子臉,尤其是她那雙穿著紅色繡花鞋的腳,因為嫻熟地控制和把玩著陶缸、絨毯甚至花布傘,給人一種手腳易位的錯覺。金橋還依稀地記得苗阿姨與一位來訪的越南領導人握過手,也許是寮國或者柬埔寨的領導人?那時候金橋年齡太小記不清了,但他記得那位外賓在與女演員握過手後,又充滿好奇心地蹲下來,摸了摸她的那雙靈巧的腳。金橋想我跟苗阿姨說什麼,首先要說說她那雙風華絕代的腳。練功房裡一群男女整齊的毽子翻已近尾聲,苗阿姨一邊喊著最後的口令一邊朝門外走來,金橋一眼發覺苗阿姨的形象與記憶中那個女演員已經風馬牛不相及,一個圓滾滾的中年婦女,腰間束著一條寬皮帶,白色燈籠褲的底部在地板上刷刷地拖過,苗阿姨看上去威風凜凜,金橋下意識地盯著她的腳,她的腳上現在穿著普通的黑布鞋,而且是趿拉著。就是你?苗阿姨無疑是屬於那種慡朗的快人快語的婦女,她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研究著金橋的體形和面容,你長得跟小宋有點相像,苗阿姨笑了一聲說,練了沒準能接小宋的班。就是他,眉君過去親熱地挽住苗阿姨的手,她向金橋丟了個眼色說,他就是金橋,從小就愛雜技,苗阿姨你隨便考考他吧。你隨便考考我吧,我會空翻、側手翻,還會變一些小魔術。金橋有點侷促地瞟了眼練功房裡的那群男女,他一邊脫下半濕的西裝一邊對苗阿姨解釋道,我翻得不如他們好,不過,先翻一個空翻給你看看吧。

    不要空翻,苗阿姨制止了金橋;她說,眉君說你會口技,我讓人找個麥克風來,你表演給我看看。

    口技?什麼口技?金橋木然地看了看眉君,他猜不出眉君是怎麼向苗阿姨推薦自己的。

    你怎麼糊塗了?不就是學鳥叫學飛機火車叫嗎?眉君說著轉向苗阿姨,金橋這個人很特別的,他主要擅長學別人說話,學活人說話不是比學動物火車什麼更難嗎?我主要學一些外交界大人物的言行舉止,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金橋說。那是摹仿,那不叫口技。苗阿姨說。

    都是嘴上的功夫,學人叫不比學動物叫更好玩嗎?眉君說。不,不要學人叫,要學鳥叫、雞叫、狗叫,不是一隻鳥一隻雞一隻狗在叫,要學一群鳥一群雞一群狗叫,那才叫口技。我們團的口技演員小宋生病了,我們要找人頂替他的節目,苗阿姨連珠炮似地說完這番話,朝練功房裡的一個男演員喊,小王,你把麥克風給我準備好。

    請等一會兒。金橋對苗阿姨做了個稍安毋躁的手勢,他儘量讓自己顯得鎮靜地說,我知道口技表演一半靠的是麥克風,不過我不懂為什麼一定要學那些動物學那些火車輪船呢?你也可以學閱兵式大合唱或者批判會什麼的,不過那都是高難度,估計你也不會,你只要學一次動物叫,再學一次火車進站就可以了,讓我來聽聽你的聲音和技巧。金橋猶豫了一會兒,他先憑藉想像模擬了火車進站的所有聲音,鳴笛、剎車、排汽,金橋覺得他的舌頭和喉管因為用力過度而痙攣起來,他等待著聽者的反應,但苗阿姨和眉君都沒什麼反應。他聽見苗阿姨咳嗽了一聲,然後她說,好像聽不出來是火車進站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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