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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浩克在哪裡?”我說。

    娜敏沒有回答,她在空中甩了一記鞭子,馬車疾駛過一條浮滿冰雪的溪溝,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娜敏用沙啞而平靜的嗓音透露了浩克的最新消息。

    娜敏說,“浩克變成了一朵雲。”

    事實上到了氣象站我才知道我是一批客人中的最後一個。已經有四位浩克的朋友先於我到達毛拉烏達,一位禿頂的西部民歌採集者,一位留著濃鬍鬚的畫家,一位自稱流浪者的英俊而不修邊幅的青年,還有一位表情嫵媚而哀怨的女詩人,她早早地穿上了葬禮適用的黑色衣裙,鬢邊斜插一朵白色的野花,據說那是浩克從前深愛過的戀人。那些人與我一樣,都在不同的地方收到了那種奇怪的邀請信。他們似乎都在等待我的到來,每個人看見我時都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我。“浩克怎麼死的?”“浩克到底有沒有死?”

    而那位女詩人用一種失控的聲音說,“我告訴你們了,你們卻不相信,娜敏用巫術害死了浩克,那女人是個女巫。”女詩人顯得特別悲憤,不難看出她對娜敏有一種天生的敵意和仇恨。我感到惶惑,我只能對他們說,我只是來參加這個葬禮,別的我一無所知。客人們聚集在油漆剝落的氣象觀測箱前的糙地上,這裡或許是毛拉烏達的腹地,或許是世界邊緣的邊緣了,我們曾經熟悉的浩克身上的詩一般的氣息已無從捕捉,我們只能抬頭觀望浩克熱愛的天上的雲。雲在高原正午的風中呼呼地行走,比浩克的描述更生動,比你的想像更瑰麗。雲陣還在毛拉烏達的天上,但發現雲陣的人卻不在了。在一陣沉默之後,糙地上的人們都把目光投向帳篷。帳篷前點著一堆篝火,娜敏正坐在火堆旁煮一壺奶茶。一個像石頭一樣沉默冷峻的女人,一個不善言辭也不會微笑的女人,她把奶茶分別灌進五隻木碗裡,把盛著奶茶的五隻木碗一字排開,然後返身走進帳篷,娜敏給客人們做飯,但她從來不會招呼你吃飯。“這個女巫。”女詩人憤憤地望著娜敏的背影,她說,“她肯定是個女巫,她說浩剋死了,可她沒有浩克的遺體,她說浩剋死了,可她連浩克的死亡日期也說不上來。”男人們對娜敏是不是女巫並不關心,他們更想了解的是浩克的死亡背景,但是毛拉烏達方圓百里人跡寥寥,娜敏不說,誰又能知道浩克的死亡背景呢?

    流浪者第一個注意到小男孩手裡抓著的那根骨頭。小男孩獨自蹲在紅柳叢下,用那根骨頭在沙土裡挖掘著什麼,我們都以為那是一根氂牛的骨頭,但流浪者多年來浪跡高原野地,對骨骸素有研究,他突然驚叫起來,他對我們說,“看呀,孩子手裡的骨頭是人骨!”

    我們都擁過去看那根人骨,起初只是出於好奇和驚悚,但敏感多疑的女詩人不知被什麼靈感觸發,她的臉色倏地蒼白失血,她一下子倚在畫家的肩上啜泣起來,“我知道了,那是浩克的遺骨,多麼可怕呀,”女詩人說,“多麼可怕,那女巫竟然讓孩子玩他父親的遺骨!”

    所有人都被女詩人的臆測嚇了一跳,紛紛把驚慌的目光投向男孩,民歌採集者抱起了男孩,他故作鎮靜地撫摸著男孩的臉頰,“淘氣鬼,叔叔這裡還有餅乾,你告訴我這是誰的骨頭?”男孩說:“阿爸的骨頭。”

    民歌採集者與我們面面相覷,然後他又對男孩說,“淘氣鬼,叔叔給你好多餅乾,你告訴我,你從哪裡撿到的骨頭?”男孩指了指遠處的山口,他的聲音變得高亢而誇張起來,“狼。狼。狼。”我們循男孩的手指眺望山口,群山仍然白雪皚皚,高原公路像一條灰布帶垂在兩座山的腰間,毛拉烏達,從荒原到荒原,從雪山到雪山,出了山口還是毛拉烏達。我們沒有看見狼,除了幾輛汽車孤獨的小蟲似的影子,目光所及還是雲,是徘徊在雪山頂上的雲。

    是狼群吞噬了浩克的生命嗎?對於一個小男孩的回答所有人都半信半疑,但至少他們覺得找到了一個解開浩克謎底的突破口。我記得我們懷著某種躁動的心情湧進帳篷,每個人都似乎在逼迫沉默的娜敏打破沉默,圍繞著浩克之死,他們的問題像亂箭一樣射向娜敏。

    娜敏端坐在羊皮褥上,面對桌上的一尊神像保持靜默,很明顯她對客人們嘈雜的聲音充耳不聞。當桌上的印度香旋出最後一縷青煙時,娜敏回過頭,她說,“我看見浩克了,他變成了一朵雲。”我們無法從娜敏口中探聽到有關浩克的死亡細節,在毛拉烏達你只能忍受一切不該忍受的東西。葬禮始終未有確定的日子,娜敏對客人們說,再等幾天。幾天過去了,娜敏還是那麼說,再等幾天。五位客人終於失去了耐心,在旅程中產生了愛情的畫家和女詩人有一天不告而別,雙雙離開了毛拉烏達,作為對死者的哀悼,他們在氣象觀測箱的木架上系了一條黑色的絲巾。黑絲巾在風中飛舞的姿態肅穆而多情,它使剩餘的三位客人原諒了它的主人的背叛行為。而浩克被狼群吞噬的消息終於被證實了。一個沿溪溝放羊的老人告訴我們,浩克在駕車翻越冰坂的途中被狼群襲擊,他說他親眼看見娜敏帶著孩子沿路尋找浩克的遺骨。老人說他不知道浩克為什麼要在大雪封山的夜晚駕車遠行,他只是根據汽車空空如也的油箱推測,狼群是在浩克下車加油的時候趁機襲擊了他,“從來沒有人敢空著油箱在毛拉烏達開汽車,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了,大概是想回家想瘋了。”老人撫須感嘆了一聲,“到了毛拉烏達就不該想家,他不該撇下娜敏和孩子一個人走,你們知道嗎毛拉烏達人留不住人,毛拉烏達的狼卻能把人留住。”我從兩個同伴臉上看到了相似的驚悸之色,接著便是黯然。想像的野馬狂奔起來,我似乎清晰地看見浩克陷於狼群的圍攻之下,看見一個熱愛詩歌、繪畫和哲學的人與一群嗜血的野狼在荒漠中的搏鬥。我忽然想到在那個可怕的夜晚,傳奇、冒險和夢想這些美好的精靈就像那輛沒有汽油的汽車,它們是廢銅爛鐵,在浩克遇難的時候它們肯定無動於衷。即便有無數的疑問,我們也只能接受這個殘酷無理的事實,失蹤三年的朋友浩克,那個在許多城市被人們所崇拜的怪人浩克,如今他已被毛拉烏達的狼群分食於腹中。現在讓我來追憶那個死者缺席的葬禮吧。在淡藍色的晨光中我們登上了娜敏的馬車,我們注意到娜敏那天與往日唯一的區別在於她的微笑,葬禮那天她容光煥發,眼角眉梢顯現出一份奇蹟般的美麗。而娜敏的男孩也洗濯一新,髒污褪去,我們發現男孩其實有著和浩克一樣光潔的膚色和烏黑的頭髮。娜敏說,我們去紅柳谷地,浩克已經在那裡,你們會見他一面的。沒有人提出異議,我把手伸進車角邊的布袋裡,以為會摸到浩克的遺骨,但摸到的卻是還冒著熱氣的窩頭。我沒有找到任何葬禮需用的東西,我已經猜到那將是一個奇特的葬禮,但我仍然不知道娜敏將如何讓我們見到死者。

    紅柳谷地的紅柳叢在雪泥之中發出潮水似的喧響,這是一個被我們疏漏的風景如畫的地方,當我們跟著娜敏走向谷地深處,太陽正從東邊的雪山上噴薄而出,谷地里的紅柳與人一齊亮了起來,我記得就是那樣,紅柳與人一齊亮了起來,我頭腦中的某個謎團也突然亮了起來,在高原太陽照亮這個葬禮的瞬間,我終於相信我的朋友浩克就在這裡。一隻黑色的陶罐聳立在雪地紅柳間。娜敏後來就是跪在那隻陶罐前。我和流浪者以及民歌採集者也久久地站在陶罐前。“浩克就在這裡,看見那朵雲嗎?”娜敏說。我看見陶罐里盛著三寸雪水,我看見娜敏的臉倒映在雪水之上,寧靜、莊重而美麗。

    “浩克,他變成了一朵雲,你們看見那朵雲了嗎?”娜敏說。我真的看見陶罐里有一朵雲,真的有一朵雲,它很像浩克的一個背影,一個側影,我湊過去再看,我發現它不止像浩克的一個背影,一個側影,它就是我們尋找了三年之久的朋友浩克。娜敏捧著黑陶罐面對太陽的情景令我永生難忘,我記得雪泥卵石最終掩埋了黑陶罐里的水,掩埋了水中的那朵雲,也掩埋了我們的朋友浩克。紅柳叢在突來的風中颯颯歌唱,一個悲天憫人的聲音讓我震驚,浩克,你們的朋友,我把他還給你們,帶上他走吧。我相信那不是娜敏的聲音。

    離開毛拉烏達後我再也沒去過遙遠神秘的西部。我很少遠足,我出門時習慣於觀察天空的雲彩,多年來我一直在探尋人們離家的最佳距離,我想這是很難界定的,假如我說離家太遠了你會變成一朵雲,你相信不相信呢?

    一個叫板墟的地方

    穿越鄉村的長途汽車上擠滿了人、蔬菜、水果和裝有雞鴨的簍筐,兩側的車窗洞開,但外面的熱風卻吹不散車廂里的濁氣和濃烈的無以鑑別的臭味。人們在夏日午後的旅途上昏昏沉沉地瞌睡,每次被汽車的突然顛動驚醒時便下意識地瞥一眼窗外,窗外依然是閩粵一帶猶如刀削似平直的海岸線,青青的甘蔗田,還有如出一轍的水泥碉堡式的農舍。那些疲乏的目光收回到車廂內,最後便落在過道里的兩隻帆布旅行袋上,它們一隻鮮紅一隻翠綠,體積同樣地龐大無比,你不知道那裡面裝了什麼東西,你不得不朝它們多看幾眼。旅行包的主人是來自北方的兩個商販,老馬和小馬,他們都在車上,小馬倚窗睡著,年輕稚氣的臉上有幾點陽光斑斑駁駁地跳躍,而老馬始終保持著清醒的狀態,他的雙眼一直嚴密監視著兩隻旅行包和旁邊的座位上幾個竊竊私語的當地男人。作為一個資深商販,老馬對南方了如指掌,他的鷹鷲般銳利的目光從不留戀南方秀麗的景色和風情萬種的美女,只用它們來留意那些形跡可疑的人。

    臨近停車的時候,老馬突然挺了一下身子,因為他看見那個矮小的黑衣男人正在摸那隻紅色旅行包,動作輕柔而快捷,那個男人沿著紅包摸了一圈,又去摸那隻綠色旅行包。老馬一邊伸手去推小馬,一邊站了起來,與此同時他看見那個男人跨過了兩隻旅行包,率先靠近車門,老馬注意到他手上除一截吃剩的香蕉,別無他物。老馬想他們要動手肯定是在車門開啟的一剎那,他的一隻腳便果斷地踩在那隻紅色旅行包上,一直睡著的小馬終於醒來,他回老馬,“到板墟啦?”老馬說,“快到了,小心點,你拿綠包,我來拿紅包。”汽車靠在板墟車站,車廂里立刻混亂起來,在一片嘈雜聲中老馬的北方口音聽來鎮定自若,老馬對小馬說:“小心點,這地方亂,把包抓緊了。”

    現在他們面對著一個陌生的臨海小鎮。汽車站前有一條瀝青路,路邊的樹木寥寥可數,只有一望無際的甘蔗地襯托出這條唯一的道路。一根電線桿上刷著幾個紅漆大字:板墟鎮,向南一公里。“怎麼還要走一公里?”小馬指著那塊路標苦笑著說,“還要走一公里,熱死人了,汽車為什麼不直接停到鎮上?”“走了一千里路還怕這一公里?走吧。”老馬說著朝四周張望了一番,他說,“得先把綠包存起來,那兒有兩個行李寄存處,窗口大的估計是國營的,我們把包存那兒。”兩個行李寄存處其實是兩間簡易棚屋,他們走近棚屋時發現有一群人聚攏在中間狹窄的空地上,用本地的方言大聲議論著什麼。“他們在吵什麼?”小馬問老馬。老馬說,“不關我們的事,存好東西就去鎮上辦貨。”小馬又說,“那幫人盯著我們看。”老馬有點不耐煩,他說,“你不看他們怎麼知道看你?告訴你別管他們,來,把綠包遞給我!”窗口裡的那個女人也穿著黑衣服,她的眼睛瞘著,顯得很深,有一種懷疑的光毫無顧忌地射向兩個北方商販。她接過綠色旅行包後遞給老馬一個小卡片,然後問:“存幾天?”“半天,不,也許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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