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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納斯?”平原噴出一股酒氣喃喃自語,“對,她是維納斯,她不是真的,是石膏做的。”
我一邊為我的洗臉盆和被褥擔憂,一邊卻急於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不明白美麗的楊珊以什麼理由再度拋棄如此痴情的戀人。“你永遠也猜不到,”平原忽然失控地狂笑起來,“這回是為了一個屁。我不小心放了一個屁。”“別開玩笑。”我說。“誰跟你開玩笑?”平原悲愴地喊了一聲,我注意到他的表情並非玩笑,平原用雙拳捶著我的床鋪說,“真的為了一個屁,昨天在她家吃飯,我不小心放了一個屁。”“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麼可以在那種場合放屁呢?”“我不是故意的。”平原幾乎用哭腔向我表白著,“可是她認為我在她父母面前丟盡了臉,也丟了她的臉。她當場把我趕了出去,這回完了,我知道這回徹底完了。”平原很快昏睡過去,我聞著他的酒氣和鞋襪的臭味,懷疑這就是愛情的死亡氣息。想想平原和楊珊優美的羅曼司如此告終,想笑卻又不忍心笑。我能設想一個傾國傾城的淑女的好惡情感,設想她對優雅禮儀的讚賞和對粗俗鄙陋的憎惡,但我真的為我的朋友平原鳴冤叫屈,美麗的楊珊,她為什麼可以原諒他的一切卻不能原諒他的一個屁?
就在那年冬天平原懷著一顆受傷的心去了南方一個新興城市。他帶走了他的吉它,也把他的溫柔浪漫的琴聲從朋友圈子裡帶走了。朋友們在聚會時常常提到平原,懷念著他的琴聲和一顆渾金璞玉般的心,每逢這時楊珊便低垂下她美麗憂傷的眼睛,眼角泛出依稀淚影,為了避免傷及楊珊脆弱的心,朋友們儘量不說平原的名字,漸漸地平原就被朋友們淡忘了。平原一去不返,而楊珊仍然是這個城市紳士淑女心目中的愛神。許多青年男子趁隙向她射去愛情之箭,我聽說後來一個綽號叫蕭邦的鋼琴演員俘獲了楊珊的芳心。這件事情自然而然,蕭邦修長有力善撫琴鍵的手指和文雅的談吐舉止頗具紳士風度,一個標準的紳士挽住一個淑女的手,這件事情更是天經地義,我甚至想假如蕭邦早一點出現在楊珊面前,平原與楊珊的那個傳奇式的愛情故事也許就不復存在了。時光之輪在我們城市的湖岸上飛速運轉八圈,八年過去了,湖岸附近現在碧水依舊綠柳依舊,但是你再也看不見那群圍坐在糙地上吟詩彈琴的青年男女了,他們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連我也不知道他們都跑到哪裡去了。
平原曾有信寄來,告訴我他已在南方成家創業,信末有一句附言或許只有我能看懂:代問維納斯好。我不知道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添加這句附言的,問題是世事蒼茫多變,從前那個女孩現在肯定是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了,讓我找一個維納斯雕像容易,在人海中找到一個貴婦人卻不容易啦!
水神誕生
馬桑其實是個過路的糙原鹽商。馬桑與駱駝隊失散後迷失了方向,在戈壁上走了三天三夜,差點饑渴而死。後來遠處出現了這條灰白的土路,這群隱約浮現的泥坯房子。異鄉的太陽朝他頭頂上俯衝下來,在地面投下陌生的陰影,馬桑不知道這條路就是第61號公路。馬桑不知道他已經來到百年大旱的磨盤莊地區了。這兒離他的糙原故鄉已經遠隔千里。馬桑滿面污垢,皮袍如同死獸發出異樣的腥臭味。作為糙原人的明顯特徵是他腰上系掛的一隻銅水瓢。他看見土路盤纏而去,路旁種植了稀稀落落的莜麥,異鄉的男人女人臉色像枯葉一樣焦黃,他們一邊鋤地一邊嘶啞地唱歌。馬桑聽見的奇怪的歌聲其實就是祈水之歌。它已經在磨盤莊地區流傳了幾個世紀了。歌中反覆頌唱一名叫高佬的尋水英雄。馬桑起初並不知道高佬是被人供奉的水神,而他一出現在第61號公路上就與水神高佬發生聯繫。莜麥地里的人們都圓睜眼睛凝視他,祈水之歌此起彼伏地響起來。馬桑開始被認作水神高佬的兒子了。小酒館的白木房子笨拙地堆在七公里處。七公里處是一個三岔路口。你去磨盤莊村里必須經過這裡。馬桑朝那面灰黃破爛的酒旗走過去。他看見一個白髮老人倚在窗前,雙手插進肥大的褲襠,無聊地玩弄著什麼。老人的額角上刻著一個神秘的刀印,熠熠發亮。馬桑隔著窗子把銅水瓢遞進去說:“請給我一瓢水。我要渴死了。”
“你是誰?”老人的耳朵震顫了一下,他把銅水瓢扔在地上,一把抓住了馬桑的手,“你把臉貼著我,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我是誰?我是馬桑。我跟馱鹽的駱駝隊失散了。”“你是高佬的兒子。你又出現了,你每年都要經過這裡。”馬桑這才看清老人的雙眼飄浮著一層厚厚的陰翳。老人是個瞎子。他舉著一隻陶缽敬給馬桑,他說:“高佬的兒子,你身上的水味真好聞。你喝下這酒再上路吧。”“我是過路客,我不想喝酒。我要渴死了,你給我一瓢水吧。”“你不知道磨盤莊人家沒有貯水嗎?你還是去接受你父親的恩惠,到高佬井去。你喝完水就該上路了。別再停留。”馬桑至此發現自己陷入了謬誤。這裡離他的糙原故鄉已經遠隔千里了。他疲憊萬分,倚在小酒館窗下,想起他的糙原上清甜甘冽的水流。馬桑相信自己被一條命運的暗線拴住了,他也許無法掙脫。你從各個方面望去高佬井都像關著好多歷史小鳥的樹巢,那座破木房在山樑上孤獨地歌唱。你口渴難忍的時候就朝那裡走,你要祈禱:高佬請給我水請給我水。老木桶從水上浮起來,那是水神高佬的手,你要拉住它,然後你就得到了,那是富含鐵質的泛散腥味的高佬井水。
馬桑很害怕磨盤莊人的枯黃色目光。馬桑其實是個過路的糙原鹽商。他還不清楚高佬的兒子意味著某種神秘走向。馬桑夜宿在荒涼的莜麥地里。每天清晨雞啼三遍時醒來。醒來看見有三個女人頭頂瓦罐在遠遠的山樑上蠕行。天天如此。自從高佬挖出那口井後井水總是八寸深,只夠三個女人去汲水。馬桑卻在傍晚走上山坡,去高佬井喝水。馬桑站在破木房裡凝視高佬留下的八寸井水。他的臉倒映在水面上,顯得模糊而又陌生。他的頭頂上懸掛著高佬當年挖井用的棕繩、鐵鍬,散發著陳舊的植物氣味。馬桑迷惘地撫摩著它們。他記得那捆繩子盤纏為某種複雜的花形,繩子一端自由垂落在空氣中長著霉苔。奇怪的是那繩子總是在搖晃,而天頂下聚集的一群牛蠅不停地棲落又飛離,嗡嗡喧響。他漸漸看清了那繩頭上凝結的一滴小水珠,水珠遲遲不落,毫無疑問,牛蠅是在吸吮那顆小水珠。
那都是高佬留下的水滴,滴了這麼多年,如今降臨到糙原鹽商馬桑的頭頂。馬桑相信那顆水滴是命運的昭示。通過水滴他接近了神秘的水神高佬。許多人描述高佬是一個赤黃皮膚鷹目魚鼻的中年漢子。許多人都說馬桑和高佬長得一模一樣。馬桑渾身燥熱,他覺得糙原豐盈的水分已經從他體內全部飛去,隨之飛去的還有屬於糙原的靈魂。馬桑忽然覺得他一生下來就在這片大旱地里居住生活,他快要將故鄉遺忘了。有一個問題開始糾纏馬桑:高佬的兒子是誰?他活著還是死了?據說高佬有雜糙般叢生的兒女,高佬的兒子們都長著黃褐色的終日迷醉的臉,他們無一例外地逃避了父親的道路,沒黑沒白的縮在母親藍娘膝下吸吮她的源源不盡的奶汁。他們長大以後情慾旺盛,在磨盤莊的糙垛上不知幹了多少黃花閨女。磨盤莊的村民們對於水神的後代充滿了悲哀,他們無法喚醒水神的後代。據說酒館的瞎眼老人到三百里外的地方請來雲遊的巫師。巫師說:水以火生,你們的火呢?磨盤莊的百年大火就是這樣燃燒起來的。火勢來自村口的陳年大糙垛,後來蔓延成一圈花環形狀。那種火焰藍而又紫,紫而又紅,整整燃燒了一天一夜。你聽說後來從糙灰堆里浮出八具芬芳焦黃的男性骸骨,他們都是高佬的兒子,他們應運而死應運而生。只有高佬的小兒子赤虎逃走了,從此不知去向。馬桑無法卜知赤虎的吉凶。他想赤虎既然逃離了那場大火也就逃離了磨盤莊的神秘法規。自由的靈魂都是相似的,馬桑想自己也許真的是高佬的兒子。也許他真的要尋找父親,那個永恆的水神高佬。但是他站在荒涼的莜麥地里極目四望,只聽見燥熱的陽光曬乾糙葉和莜麥穗子的細微聲音,牛車佇立在泥坯房子的屋檐下,曠野蒸騰著朦朧的塵霧。這段歷史如同土地一樣被乾旱擠壓得沉重如鐵,我們的水神父親,他走到哪裡去了?你走上61號公路就有可能遇見高佬。高佬成為水神以後就從磨盤莊地方消失了。你走上61號公路就有可能看見土路上嵌著一種非牛非人的腳印,鋪在你的前面。辨別那種腳印靠的是乾渴的眼睛。你還將聽見空氣中浮來隱隱的狗吠聲。只要你走上61號公路,高佬就在你的前面走。
路邊的山民說:“高佬去找水,你去幹什麼?”你應該這樣回答:“我去找高佬。”
是否有人記得一百年前那場雨?高佬就是在那場雨後離開磨盤莊的。時值秋夜,高佬突然被驚醒,他聽到悠遠的雷聲仿佛金鐘敲響,震落屋頂的塵土。他從藍娘和孩子堆里爬起來,捂著耳朵喊,“什麼聲音?誰在敲鐘?”有誰在敲鐘呢?藍娘抱住高佬的腰說,“那是打雷,老天,是要下雨啊?”高佬就是這樣光著身子跑出屋的,他站在土坡上發現磨盤莊的天空悠然傾頹,轉暖間成為一條巨蟒黑河,風狂亂地掀起房頂茅糙,雨水箭矢一樣傾注而下。高佬的黑狗狂吠著,向天吐出猩紅乾裂的舌頭。高佬在雨中撫摩狗說:“狗,狗,你看雨來了,雨終於來了。”高佬聽見藍娘倚著窗戶嚶嚶哭泣,他又揮舞拳頭對她喊,“女人,別怕呀,你看雨來了,雨來了呀。”下了七分鐘的雨。七分鐘裡高佬一直裸身站在高高的土坡上。他看見磨盤莊裡升騰起一片美麗的黃煙,黃煙下人頭攢動,哭聲四來。他們捧著鍋碗瓢盆跪在地上,收下這場雨水。高佬分辨不出哭聲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是人類的還是自然界的。雨下了七分鐘之久,坡下的黃煙漸漸散盡,綿亘的黃土爆發出嗤嗤的呼吸聲,高佬半輩子第一次聽到黃土的呼吸聲。他摁住黑狗和狗一起趴伏在地上聽著那聲音。等到他抬起頭就看見了磨盤莊雨後的畫面:八百名鄉親手捧各種瓦制容器向老榆樹聚集,那是村里唯一的樹木,已經枯死好多年。八百名鄉親凝望枯樹水珠緩緩滴落進他們的瓦罐,肅然無聲。高佬看著枯樹滴水滴了七分鐘,以後就什麼也沒有了。守雨的人群凝望天空復歸蔚藍,他們裸露的皮膚在雨後發生了變化,仿佛螢蟲閃爍著微光。雨過去了,什麼也沒有了。高佬就是在這時候失聲痛哭的。他抱著黑狗哭時磨盤莊已經平靜了,只有他的女人藍娘看見了高佬這一夜的悲傷。高佬哭著走到他挖了兩年的空井旁邊。藍娘和黑狗跟著他圍住了空井。空井不再是空井,井中升起了八寸之水。高佬一邊哭一邊把頭探進井洞,他說,“這是井水嗎?女人,你把轆轤搖起來,你把井繩給我,我要下去。”“你怎麼啦?你下井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