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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傍晚時分莫醫主神情空茫地來到公共小便池附近,逢人便問,“你看見啟東了嗎?”人們都反問他,“莫醫生你找啟東幹什麼?”又有人說,“剛剛見他在碼頭上呢,你現在去肯定能找到他。”莫醫生站到一隻廢油桶上朝碼頭那兒瞭望了一會兒,旁邊有人說,“啟東肯定在碼頭上,你去找他吧,”但莫醫生最後搖了搖頭,他說,“算了,算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嘛。”說完他踮著腳尖走到了小便池邊,我們都聽見莫醫生一邊小便一邊沉重地嘆息著。

    我們當時不知道莫醫生是什麼意思,那天夜裡理髮師老張的貓暴死在街頭,老張用一隻畚箕裝著死貓沿街咒罵一個不知名的兇手,老張不知道他在罵誰,我們就更不知道了。我們銜上有許多人自以為聰明蓋世,但沒有一個人具備偵探必備的嗅覺和眼光,沒有人會把老張的死貓與莫醫生在小便池邊的言行聯繫起來,更沒有人會由莫醫生尋找啟東的事件中想到那隻貓的死因了。

    你知道老張的死貓僅僅是開始,後來街上發生的怪事就不可收拾了。

    啟東給老張的貓打了一針,貓很快就死了。事情進行得如此乾脆有效,出乎啟東意料之外。啟東原先並沒有想置貓於死地,他記得那天夜裡拿著針筒在街上走,他只是想給什麼東西打針,一時卻找不到目標。走過浴室外的煤堆時啟東又看見了老張的貓,貓的眼睛讓啟東想起恫嚇、目擊者和敲詐勒索這些字眼,貓爬過煤堆時頻頻回首的樣子顯得詭秘而陰險,啟東不怕那隻貓向莫醫生告密,但當他決定把貓作為第一個注射對象時,腦子裡確實閃過了哪部電影中殺人滅口的畫面:一個殺手捧著鮮花去敲一個女人的門,槍就藏在那束鮮花里。啟東殺貓的靈感就來自這裡,後來他用一包魚乾誘捕了老張的貓,他為貓注射了自己配製的針劑,針劑中含有鹽、糖、味精、藍墨水等多種物質,啟東最滿意的就是針劑的藍色,他相信那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針劑。  

    啟東回家時街上已經是漆黑一片了,老祖母拿著一支手電簡倚門而立,“你還知道回家呀?”老祖母說,“我以為警察把你抓走了呢。”啟東不理睬她,他覺得手上粘粘的很不舒服,而且有一股難聞的怪味,老張的貓那麼髒,啟東想那麼髒的貓死了也是活該。老祖母攆著啟東,用手電筒照他的臉,她說,“你肯定是做壞事了,我管不了你,寫信讓你爹回來收拾你!”啟東不理她,他打開水龍頭,一遍遍地往手上抹著肥皂。老祖母用手電筒照啟東的手,不知是老眼昏花還是神經過於緊張,她把黑色的皂沫看成一種紅色,“啟東你殺人啦?”老祖母尖叫起來,“啟東你把誰殺啦?”

    驚惶的老祖母把手電筒扔在地上,啟東俯身撿起它,冷靜地關掉了電源。啟東嗤嗤地笑了幾聲,然後低聲嘀咕了一句,“要殺人第一個把你殺了。”老祖母說,“你說你把誰殺了?啟東便不吱聲了,這麼威脅老祖母只是出於對她的厭煩,就像他到處報告祖母死亡的消息只是想看看別人的反應。啟東認為他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只是他無法說清這種道理,即使說清了別人也聽不懂,就像老祖母,不管你對她說什麼,她總是作出錯誤的理解,而且還喜歡大驚小怪地哇哇亂叫,所以,他乾脆什麼也不說。  

    啟東把針筒放在鋁盒裡,把鋁盒藏在抽屜里,他記得盒蓋閉合時發出清脆的咯嗒一聲,這種聲音後來在夜夢中再次出現——在夢裡他打開了鋁盒,他拿著一支針筒在一條人聲鼎沸的街道上走,街道上的人七嘴八舌地爭吵著,他看見自己威風凜凜地闖進人群中心,”你們都給我閉上嘴。“他聽見自己嚴厲的聲音,有幾個人仍然固執地喋喋不休,他就亮出了那支針筒,撩起這個人的衣袖,扒下那個人的褲子,給他們每人都打了一針。啟東清楚地記得針筒中水劑的顏色,不是藍色,它是黑色的。

    啟東最初是把一些小動物做他的試驗品的,主要是左鄰右舍的雞。

    那些雞夜間猝死在屋前房後,雞主人剖開雞腹時有一種黑色汁液濺出來,他們以為那是病毒。”殺雞的時候啟東還湊近了看熱鬧呢!“後來有幾個婦女撇著嘴這麼說,說起來我們許多人部注意到啟東走路有點鬼頭鬼腦,他記手插在口袋裡,眼睛乜斜著看人,我們之所以對啟東無所察覺,是因為看不見他口袋裡的那支針筒。事情敗露以後曾經有人說他看見過啟東口袋上的黑漬,說他曾經把它與死雞腹內的黑色汁液聯繫起來,那已經是無濟幹事的廢話了。

    只有莫醫生一個人知道啟東口袋裡藏著什麼,假如莫醫生像我們一樣聰明就好了,可這個大好人卻不聰明,他完全沒有想到街上紛紛死去的雞鴨貓狗與那盒針筒的關係。他想找到啟東把那盒東西要回來,但你想想吧,啟東那孩子怎麼會甘心把它交出來?  

    啟東看見莫醫生就溜,有一天他從橋上一階一階地蹦下來,恰好撞在莫醫生懷裡,莫醫生就一把抓住了他。莫醫生說:“你以後不能騙人了,就是騙人也不能說你祖母死了,怎麼能這樣對待老人?你小時候生肺炎,不是你祖母天天背你來打針,你自己就死啦。”啟東不說話。莫醫生說:“你怎麼把我打針的東西都偷走了?偷去幹什麼?”啟東扭過臉說:“我沒偷,你說我偷有什麼證據?莫醫生一下子反倒給他問住了,莫醫生笑了笑說:“好,不算偷,那我問你,你拿我打針的東西去幹什麼?那又不是小孩子玩的,你想給誰打針呀?”啟東猛地昂起脖子說:“我沒拿!”他甩掉了莫醫生的手跑出去,跑出去幾米遠,眉東回過頭,惡恨恨地說,“給你打一針!”

    莫醫生那次被啟東嚇了一跳,主要是啟東眼睛裡莫名的怒火,它使莫醫生感到驚愕,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別人的這種怒火,他的一顆善良溫和的心被這種怒火嚴重地的傷了。莫醫生不知道啟東是怎麼回事,直到後來也不知道,據他後來回憶說,那天的事讓他特別傷心,孩子們惡語傷人總是可以原諒的,但他開始擔心啟東拿著那盒東西做出什麼壞事來,從那天開始,莫醫生一直在尋找啟東,他想把那隻鋁盒要回來,但他索要東西的方法或許太仁慈太迂腐了,啟東每次都從他身邊輕易地逃脫。莫醫生也曾經去啟東家,他剛走到門邊,門就從裡面撞過來,把他的鼻予撞出了血。這件事終於使莫醫生肝火上升,他捂著鼻子對門內喊:“啟東啊啟東,這樣下去你會走上犯罪道路的!”啟東卻在門內說:“你才會犯罪呢!”莫醫生說他一輩子與人為善,不動肝火,沒想到最後會對一個孩子生這麼大的氣。  

    事情是從一個星期天的早晨開始變壞的,莫醫主正要去白鐵鋪給鐵匠老王打針,走到半路上就給馬鳳山堵住了,馬鳳山背上馱著一個啼哭不止的小男孩,馬鳳山說:“不好了,我兒子手腕上鼓出一個大黑包,莫醫生你給看看吧。”莫醫生抓過小男孩的手,果然看見腕上有一個大黑包,皮膚下好像積了一包污液。莫醫生下意識地叫起來:“危險,這是哪個醫生給孩子打的針?”馬鳳山說:“不是醫生,是啟東那雜種乾的,他騙孩子說打預防針,那雜種,那雜種,不知把什麼打到孩子手裡去啦?”

    莫醫生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他掏出一塊手帕把小男孩的胳膊紮緊了。“送醫院,以防萬一。”莫醫生的聲音聽上去很虛弱,他說,“就怕他找到了靜脈,不會的,他不會找到靜脈。”莫醫生說著搖了搖頭,他注意到馬鳳山的表情很緊張,他想安慰馬鳳山幾句,但最後卻在他肩上推了一把,“快去醫院,”莫醫生說,“我不能陪你去了,我得去找啟東,我一定要把那盒東西要回來,姑息養jian會惹出大亂子來的。”

    莫醫生背著紅十字藥箱在街上疾步如飛,我們都看見他了。那天莫醫生神情異樣,對路上所有揮手微笑的熟人視而不見,我們都以為是誰家出了流血事件,便有人跟在他身後走,你知道跟著莫醫生走是常常能看到熱鬧的。  

    走過石碼頭時莫醫生站住了。馬鳳山家的幾個大人工圍住啟東吵吵嚷嚷的,有人逼著啟東把針筒交出來,馬鳳山的妻子已經把手伸進了啟東的口袋。啟東的雙手死死捂住口袋,他像一匹受驚的小馬左衝右突,終究沒有衝出大人們的包圍圈,莫醫生聽見啟東狂叫著,嘴裡發出一串污穢不堪的罵街聲。莫醫生終於忍不住他的怒火,他衝過去大叫了一聲:“把他摁住,把他摁住!”

    莫醫生的指令使馬鳳山家的人有點驚訝,但他們很快聽從莫醫生的。話,齊心協力把啟東摁在了地上。你可以想像啟東反抗時又咬又蹬的樣子,但他畢竟是個十三歲的孩子,最後我門看見啟東被許多手緊緊地壓在地上,啟東的叫罵聲漸漸地變成受辱的啜泣。

    莫醫生怒不可遏,那幾乎是莫醫生一生中第一次憤怒,他從啟東的口袋裡拿出了那支針筒,我們看著莫醫生熟捻地朝空中推出一股細細的黑水,把針筒放回了紅十字藥箱裡,我們看著莫醫生取出一支幹淨的針筒,又取出一瓶純淨透明的針劑,有人湊近了看那瓶針劑,看見那是一瓶鏈黴素注射液。

    莫醫生怒不可遏,他扒下了啟東的褲子,他在啟東又白又胖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喜歡打針?你以為打針好玩?你以為針筒是拿來做壞事的?”莫醫生手執針筒高聲責問著,他顫抖的聲音使在場的人為之心酸,他眼睛裡的怒火卻使人感到陌生而震驚,這時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莫醫生也發火啦!”  

    莫醫生當然是發火了。莫醫生怒不可遏。那天我們看著莫醫生向啟東的屁股注射了鏈黴素,注射了整整一針筒的鏈黴素,我們記得莫醫生的手抖得很厲害,而啟東的屁股開始時還像一隻蘋果,後來就像一隻鼓脹的氣球了。

    假如你稍具醫學常識,你會知道鏈黴素過量是導致人們後天失聰的原因之一,我們街上的人本來是不會懂得這種常識的,但莫醫生給啟東打針的故事家喻戶曉,嘴唇傳播的是故事,而人類的許多知識就這樣借著故事傳播開來了。

    啟東就是那個年輕的白鐵匠,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個聾子。因為啟東是個聾子,他敲鐵皮就敲得特別響,遇上雷雨天氣,遇上啟東在白鐵鋪里敲鐵皮,你就別想聽見天上打雷的聲音。孩子們聽從父母的告誡,至今不敢去招惹白鐵鋪里的那個聾子,而年長的人們每次看見聾子啟東,不由自主便想起已故的莫醫生,他們都記得莫醫生是怎麼死的,但沒有人忍心談論他,在他們看來緘默是懷念莫醫生的最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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