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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然會犯糊塗,他是老百姓,他再壞你也不該殺他嘛。
我不該殺他。尹成說,我抬頭看了眼天,天那麼黑,我一下就明白了,我為什麼犯糊塗了,以前我打仗殺敵人時太陽當頭照著呢,以前我殺敵人時敵人的鼻孔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可這回什麼也看不見,就看見他像條狗似的趴在地上,天那麼黑,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我一下子都想不起他是誰啦。
他是邱財,是粉麗她爹,你別忘了你還在他家喝酒呢,我不讓你喝你偏要喝!
我把邱財給宰了。尹成說,現在我心裡明鏡似的,我不是犯錯誤,我是犯了罪啦,告訴你你也不懂,現在我的心反而落下來了,到夾鎮這麼多天,我的心一直沒落下來,我的心一直跟著徐大腦袋他們走呢,現在好了,我的心反而落下來了。
你是幹部,幹部犯了罪會不會拉出去槍斃?
我正想這事呢,尹成說,他們要是把我槍斃在夾鎮,那我就吃虧了,我可不願意跟邱財換這條命,我正想一件好事呢,他們要是願意讓我死在戰場上就好了,我尹成一條命起碼得換回敵人十條命,他們要是讓我死到戰場上,那我死得也值啦……
尹成眼睛裡閃爍的光點在黑暗中無比晶瑩剔透,我懷疑那是一滴淚壞,找一直想弄清楚那是不是一滴淚,因此我突然跑過去用手背碰了碰尹成的眼睛,尹成抓了我的手使勁地捏了捏,我以為他會對我發怒,但尹成在那個夜晚把我當成了他的親人,我沒想到尹成會如此坦誠地承認那滴眼淚,你別碰它,別碰它,尹成捏住我的手說,我就是這點沒出息,碰到個傷心事那尿滴子就滴出來了,怎麼忍也忍不住,尹成捏住我句手使勁地晃著,他說,你以後別學我,男子漢大丈夫,一輩子別滴那尿滴子!
我從來不滴尿滴子!
我這麼自豪地宣布著,突然發現尹成其實也有不如我的地方,我因此異常勇敢地走到玉米地里,繞著邱財的屍體走了幾圈。我用食指碰了碰邱財的手,那隻手像一個枯玉米棒子攤在地上。我突然想起夾鎮人傳人的一件事。說制鐵廠廠主姚守山殺了人就把死人埋在玉米地里,我想尹成怎麼這麼苯,他為什麼不把邱財埋在玉米地里呢?於是我朝尹成喊道,你怎麼這麼笨?把他埋到玉米地里,把他埋起來,誰也不知道你殺人呀。
尹成還站在水缸邊,尹成在黑暗中穿好了褲子,他說,我不笨、我知道你在動什麼鬼點子,可我不能埋他,我不能做這種事。
你怎麼這麼笨?埋了他你就逃,等別人發現你早到了前線啦!
要是我想這麼跑早就跑了,可我就是不能這麼跑,我是個革命幹部,我是黨的人,殺了人就逃,那我還怎麼繼續革命呢,革命只能向前沖,革命不能往後逃的。
說到革命我知道自己茫然無知,我不再說服尹成臧屍滅跡,但我總覺得有件事情該跟尹成談一談。後來我的目光一直盯著水缸邊的軍號,軍號在那個炎熱的夜晚發出一種奇妙的顫音,軍號在那個炎熱的夜晚好像快跳起來了,好像快奔跑起來了,好像快高聲吶喊起來了,那隻軍號在黑暗中凝望它的號手,號手卻凝望著夏夜的黑暗,無人吹奏的軍號便自己吹響了,我聽見了軍號自己吹響的聲音,你知道我想跟尹成談的就是軍號的事情,我想要那把軍號,可我張口結舌地就是開不了口,我想要是尹成自己把軍號送給我就好了,可那好像是不可能的。我正這麼想著奇蹟就發生了,我看見尹成拿著軍號走到我面前,他的手像老人似的顫索著,他說話的聲音也像老人一樣顫索著,但每一句話我都聽清楚了。尹成說,過一會天就亮了,天一亮我還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呢,還是把軍號送給你,要不我死了也放不下心,還是把軍號給你吧。
我正要去接軍號奇蹟就發生了,關於那把軍號的奇蹟你一輩子也不會相信,而我一輩子也沒有想明白,那把軍號滾燙滾燙的,比鐵匠鋪里的熱鐵還要燙上一百倍,告訴你你絕不會相信的,那把軍號燃燒起來了!我驚叫著,眼看著那把軍號在尹成手裡慢慢泛紅,軍號之光由古銅色轉為玻璃色,那把軍號慢慢燃燒,最後像一團血紅的篝火似的燃燒起來啦!
我像個傻子一樣驚叫著,對著那把燃燒的軍號束手無策,我記得尹成一次次把他心愛的軍號往我懷裡放,可我最後還是沒有接住它,因為那時候我祖父打看一盞燈籠來找我了,我祖父在路上一聲聲地喊著我的名字,我覺得我真的像個傻子一樣,我後來沒有去接尹成的軍號,卻撒腿朝我祖父那兒跑過去了。
然後我聽見了尹成最後的軍號聲,我朝我祖父跑過去時尹成吹響了軍號,嗒嘀嘀嗒嗒嘀嘀嗒,軍號聲一響我跑得更快了,你知道聽見軍號聲我總是跑得比馬還快,我跑得比馬還快,我覺得身邊的空氣呼呼地燃燒起來,整個夾鎮也呼呼地燃燒起來啦。
第二天尹成從夾鎮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尹成的去向,鎮上的幹部們肯定是知道的,但他們都對這件事諱莫如深。鎮長有一次親自跑到我家來,向我問這問那的問了半天,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他了。末了我問鎮長尹成的下落,問他尹成會不會被槍斃,他卻不肯告訴我。他不僅不告訴我,還不准我把尹成的事告訴別人。
我是尹成在夾鎮唯一的朋友,尹成殺人的事我才不會亂說呢。讓我頭疼的是隔壁的粉麗,自從她爹死了以後她老是像個鬼魂一樣跟著我。我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她的眼睛腫得像只核桃,蓬頭垢面地跟在我身後。我對她說,你別像個鬼魂似的跟著我,又不是我殺了你爹,粉麗的喉嚨里就發出一聲打嗝似的嗚咽,她嗚嗚咽咽地說,告訴我尹成在哪兒,我要跟他說一句話,我只要跟他說一句話。
我不知道粉麗要跟尹成說一句什麼話,問題是我自己還想跟尹成再說句話呢,我想問他那天是我看花眼了,還是軍號真的燃燒起來了。但我知道尹成不會回來了,不管是死是活,尹成終於離開了他討厭的夾鎮。尹成,我的朋友尹成,我所知道的最年輕的革命幹部尹成,他再也不會到討厭的夾鎮來了。
我後來一直討厭我的故鄉夾鎮。在別人看來這幾乎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我覺得我可以解釋這種厭惡的緣由,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也許與尹成有關。一個人總是對他童年時代的朋友滿懷赤子之情,我相信我討厭夾鎮是因為夾鎮斷送了我與尹成的友誼,夾鎮毀了尹成,也吹滅了我通往軍旅生涯道路上的一盞指路燈,你知道我本來是會跟著尹成去從軍的。
大概是六年以後,我在省城參加了工作。我所在的區委負責籌備抗美援朝烈士紀念館,每天都有志願軍烈士的遺物運到紀念館來。有一天我正在布置櫥窗,一個同事突然揮著一張照片朝我衝過來,他說,小李,這個烈士的名字和你一模一樣!我好奇地看了眼照片後面的名字:李小牛,果然跟我的名字一模一樣。我把照片翻過來,想看一眼這位與我同名同姓的烈士的模樣,我把照片翻過來,看見的是一張年輕而沉鬱的臉,儘管照片已經被朝鮮半島的炮火燒掉了半個角,但是烈士充滿野性的眼睛逼視著我,烈士的嘴角堅毅地抿緊著,不露半絲笑容,而他的一道濃眉高高地挑起來,向我劃出一個問號。我失聲大叫起來——你這會兒大概已經猜到了,烈士李小牛不是別人,他就是我童年時代的朋友尹成。
一個謎在六年以後終於解開了。不知為什麼我後來在紀念館一角閱讀烈士的材料時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心情,坦率地說我並沒有為尹成之死感到悲哀,只是感到慶幸,我不知道尹成是怎麼跑到朝鮮去打美國鬼子的,讓我感到慶幸的是尹成終於完成了他的夙願,尹成終於死在了戰場炮火之中,對於我的朋友來說,他是死得其所了。坦率地說我真是為尹成感到驕傲,我剛知道他隱姓埋名參加了志願軍,尹成總能創造奇蹟,我一時無法查考這奇蹟是如何出現的,但他去朝鮮打仗用了我的名字,這簡直讓我受寵若驚,我想沒有一件事比它更能說明我們的友誼了。
有關烈士李小牛——不,應該說有關烈士尹成的文字材料非常簡短。材料中說尹成死於著名的白頭山戰役,尹成為了掩護戰友用身子堵住了一座碉堡的槍眼。唯一讓我悵然若失的就是這段文字這不僅過於簡短,而且許多地方都錯了:譬如尹成的籍貫寫成了我的老家夾鎮,尹成明明是山東人,我老家夾鎮又怎麼能承受這樣的榮譽?譬如尹成的年齡在材料中是十九歲,我記得尹成在夾鎮那年就是十九歲,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怎麼還是十九歲呢?當然我後來很快就想通了,這種錯誤不能歸咎於整理材料的人,那個文書或者宣傳幹事又怎麼知道烈士李小牛就是尹成呢?他也許根本就不認識尹成,又怎麼知道尹成在夾鎮的那段故事呢?
尹成留下的所有遺物是一隻軍用帆布包,我打開帆布包時一隻軍號訇然落地,一隻像黃金一樣煙煙閃亮的軍號落在我腳下,還散發著戰場特有的焦硝味。我拾起軍號走到了紀念館外,我舉起軍號對準太陽,看見整個天空整個世界都是金黃色的,我聽見陽光震動了空氣,空氣吹響了軍號,然後我所熟悉的尹成的軍號聲響徹了城市的上空。我模仿我的朋友尹成,舉起軍號對準太陽,我看見的就是太陽,還有太陽周圍金黃色的灼熱的天空。
八月日記
審訊員看見城牆事件的嫌疑人扒著門框向他們張望,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他是從游泳池裡被拉出來帶到這兒來的,少年的頭髮尚未乾透,一撮頭髮凝成兩股,像一把剪刀架在額頭上,他的游泳褲是用兩條紅領巾拼接而成的,還在往地上滴水。審訊員注意到少年的眼神充滿了恐懼,他的細長的手臂和雙腿有點發顫,看來他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叫什麼?
鼻涕。
沒問你的綽號,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
李達生。沒人叫我大名,他們都叫我鼻涕,連我爸媽都叫我鼻涕。
在哪個學校上學?
紅旗中學呀,現在放暑假,我們都沒上學。
我知道現在放暑假,你不准廢話,問你什麼答什麼,懂了嗎?
我懂了,我不說廢話。
好,往前面坐一點,不,不是挪屁股,挪椅子,你怎麼這樣笨?你們這些小流氓,腦子都比豬還笨。
小流氓。少年低聲地嘟囔了一句,我不是小流氓。
你不是小流氓誰還是小流氓?咦,難道你是五好生嗎?
我不是。少年在椅子上扭著身子,他的眼睛躲閃著審訊員嘲弄的目光,看著地上的一灘水跡,他清了清喉嚨,低聲說,去年我差點當上五好生,我怕他們笑話我,考試故意不好好考。為這事王連舉還找我談話了,我不騙你,騙你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