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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台階上猶豫了一會兒,隨手指了指一棵柳樹上的鳥窩,然後我就聽見了一聲脆亮的槍響,而柳樹上的鳥窩應聲落地,兩隻朝天翁向玉米地俯衝了一程,又驚惶地朝高空飛去。
槍聲驚動了稅務所小樓里的所有人,我看見他們也像鳥一樣驚惶地竄來竄去,有個稅務幹部抓住我問,誰打槍。哪兒打來的槍?我便指了指天台上的尹成,我說,反正不是我打的槍。
所有人都抬眼朝尹成望著,尹成正在用紅纓擦駁殼槍的槍管,看上去他的神色鎮定自若,你們都瞪著我幹什麼?尹成說,是槍走火啦,再好的槍老不用都會走火的。
我聽見稅務員老曹低聲對稅務員小張說,他打槍玩呢,就這麼屁大個人,還來當稅務所長。我知道兩個稅務員在說尹成的壞話,這本來不關我什麼事,但尹成的那一槍打出了威風,使我對他一下子崇敬起來,所以我就扯著嗓子朝尹成喊起來,他們說你打槍玩呢!他們說你屁大個人還當什麼稅務所長!
我看見尹成的濃眉跳動了一下,目光冷冷地掃視著兩個稅務員,尹成沒說什麼,但我分明看見一團怒火在他的眸子裡燃燒。然後尹成像餓虎下山一樣衝下台階,一把揪住了稅務員小張,樓下的人群都愣在那裡,看著尹成抓住小張的衣領把他提溜起來,瘦小如猴的小張在半空中尖叫起來,不是我說的,是老曹說的!尹成放下小張又去抓老曹,老曹臉色煞白,撿了塊瓦片跳來跳去的,你敢打我?當著群眾的面打自己的同志?,你還是所長呢,什麼狗屁所長!老曹這樣罵著人已經被尹成撞倒在地,兩個人就在稅務所門口扭打起來,我聽見尹成一邊喘氣一邊怒吼著,我讓你小瞧我,讓你不服氣,我立過三個二等功,三個三等功,我身上留著一顆子彈十五塊彈片,你他媽的立過什麼功,你身上有幾塊彈片?
我看老曹根本不是尹成的對手,要不是邱財突然冒出來拉架,老曹就會吃大虧了。誰都看得出來尹成拉開了拼命的架式。他的力氣又是那麼大。邱財上去拽人的時候被尹成的胳膊掄了一下,差點摔了個狗啃泥。
邱財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這會兒倒像幹部似的夾在尹成和老曹之間,一會兒推推這個,一會兒搡搡那個,世上沒有商量不了的事,何必動拳頭呢?邱財眨巴著眼睛,拍去褲管上的泥巴,他說,幹部帶頭打架,明天大家都為個什麼事打起來,這夾鎮不亂套了嘛?
稅務員老曹不領邱財的情,他對邱財瞪著眼睛說,邱財,你這個不法jian商,你想渾水摸魚吧,我們打架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們,我會向領導匯報的。
你看看,好心總成驢肝肺。邱財噴著嘴轉向尹成說,尹同志年輕肝火旺,又是初來乍到,水上不服人的脾氣就暴,這也不奇怪,尹同志明天到我家來,我請你喝酒,給你接風,給你消消氣。
尹成沒有搭理邱財,我看見他低著頭站在那兒,令人疑惑的是他突然嘿嘿一笑,然後罵了一句髒話,操他娘的,什麼同志?我現在沒有同志!人們都在回味尹成的這句話,尹成卻推開人群走了,我看見尹成大步流星地走到路邊那棵老柳樹下,撿起被打碎的鳥窩端詳了一會兒又扔掉了。然後他對著柳樹撒了泡尿。他撒尿的聲音也是怒氣沖沖的,好像要淹死什麼人,因此我總覺得尹成這個幹部不太像幹部。
今天從椒河前線撤下來的傷兵又擠滿了夾鎮醫院,孩子們都涌到醫院去看手術,看見許多的士兵光著身子大汗淋漓地躺在台子上,嘴裡嗷嗷地吼叫著。大夫用鑷子從他們身上夾出了子彈,噹啷一聲,子彈落在盤子裡,孩子們就在窗外拍手歡呼起來,有人大聲數著盤子裡的黃澄澄的彈頭,也有人擠不到窗前來,就在別人身後像猴子似的抓耳撓腮,一蹦一跳的,我知道他們都是衝著那些彈頭來的,等會兒醫生把盤子端出來,他們會湧上去把那些彈頭一搶而光。夾鎮從來沒有打過仗,孩子們就特別稀罕子彈頭這類玩意兒,當然我也一樣,雖然尹成給過我幾顆,有一次他還開玩笑說要把肩胛骨里的彈頭挖出來給我,我知道他在開玩笑,但假如他真那麼做我會樂意接受的。
有個年輕的軍官左手掛了彩,用木板繃帶懸著手,他在水缸邊洗澡,用右手一瓢一瓢地舀水,從肩上往下澆。我看見尹成風風火火地闖進醫院的院子,他見到洗澡的軍官嘴角就咧開笑了,他朝我擺了擺手,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軍官身後,提起一桶水朝他頭上澆去。
看得出來尹成跟那個徐連長是老戰友,他們一見面就互相罵罵咧咧的,還踢屁股,尹成見到徐連長臉上的烏雲就逃走了,到夾鎮這些日子我第一次看見他咧嘴傻笑。後來尹成就拽著徐連長往稅務所走,我跟在他們身後,聽見他們在談論剛剛結束的椒河戰役,主要是談及幾個戰死的人,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徐連長說,小栓死了,踩到了敵人的地雷,一條腿給炸飛了,操他娘,我帶人撤下來時他還在地上爬呢,鐵生上去背他,他不願意,說要把那條腿找回來,鐵生剛把他背上他就咽氣了。
尹成說,操他娘的,小栓才立過一個三等功呀。
徐連長說,老三也死了,胸前挨了衝鋒鎗一梭子彈,也怪他的眼病,一害眼病他就看不清動靜,悶著頭瞎沖,身上就讓打出個馬蜂窩來了。
尹成說,操他娘的,老三家裡還有五個孩子呢,誰犧牲也不該讓他犧牲,他也才立過二個三等功呀。
徐連長說,老三自己要參加打椒河,他老犯眼病,年紀又大了,組織上已經安排他轉地方了,他非要打椒河不可,老三也是個倔人嘛。
操他娘的,尹成低著頭走了幾步,突然嘿地一笑,說,也沒有什麼可惜的,老三跟我一個脾氣,死要死得明白,活要活得痛快,他要是也跟我似的去個什麼夾xx巴鎮,去個什麼稅務所悶著閒著,還不如死在戰場上痛快。
你還是老毛病,什麼痛快不痛快的?徐連長說,幹革命不是圖痛快,革命事業讓你在戰場上你就在戰場上,讓你在地方上你就在地方上,不想干也得於,都是黨的需要。
那你怎麼不到地方來?尹成說,你怎麼不來夾鎮當這個稅務所長?憑什麼你能打仗上戰場,我就得像個老鼠似地守著那棟破樓?
你他媽的越說越糊塗了,徐連長說,我知道你最不怕死,可我告訴你,你尹成是黨的人,黨讓你去死你才有資格去死,黨讓你活著你就得活著,像只老鼠怎麼了?革命不講條件,革命需要你做老鼠,你還就得做好老鼠!
我在後面忍不住哈咯地笑起來,尹成猛地回過頭朝我吼道,不准偷聽,給我滾回家去。尹成一瞪眼睛我心裡就犯怵,我只好沿原路往回跑,跑出去沒多遠我就站住了,心想我何必這麼怕尹成呢,我祖父說尹成不過是個愣頭青,他確實是個愣頭青,跟誰說話都這麼大吵大嚷的,一點也不像個幹部,我鑽到路邊姚家的菜地里摘了條黃瓜咬著,突然聽見尹成跟那個徐連長吵起來了,他們吵架的聲音像驚雷閃電遞次炸響,菜地里的幾隻鳥也被嚇飛了。
徐大腦袋,你少端著連長的架勢教訓我,你以為你能帶著一百號人馬上戰場就了不起了,你就是當了軍長司令我也不尿你的壺,徐大腦袋,你除了腦袋比我大多幾個臭文化,你有哪點比我強?
徐大腦袋,你別忘了,我在十二連吹號時你還在給地主當幫工呢,打沙城的時候你還笨得像只鵝,你伸長了脖子爬城牆,要不是我你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嗎?操他娘,你忘了我脖子上這塊疤是怎麼落下的?是為你落下的呀!
徐大腦袋,我問你我身上有多少光榮疤,十五塊對嗎?你才有幾塊光榮疤,我知道你加上這條胳膊也才八塊,十五減八等於七對嗎?徐大腦袋你還差我七塊呢,差我七塊呢,憑什麼讓你在戰場上讓我下地方?
我聽清楚的就是尹成的這些聲音。從夾鎮西端去往稅務所的路上空曠無人,因此尹成就像一頭怒獅盡情地狂吼著,吼聲震得路邊的玉米葉子沙沙作響。我很想聽到徐連長是怎麼吼叫的,但徐連長就像一個幹部,他出奇地安靜,他面對尹成站著,用右手托著懸綁的左臂,我沿著玉米地的溝壟悄悄地鑽過去,正好聽見徐連長一字一句地說出那句話。
徐連長說,尹成,你是不應該來夾鎮,你應該死在戰場上,否則你會給黨臉上抹黑的。
徐連長說完就走了,他疾步朝夾鎮走去,甚至不回頭朝尹成看一眼,我覺得徐連長的言行都有藐視尹成的意思,一個幹部藐視另一個幹部,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透過茂密的玉米葉子,我看見尹成慢慢地蹲在路上,他在目送徐連長離去,尹成的臉上充滿了我無法描述的悲傷,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蔫了下來,更加讓我驚愕的是他蹲在路上,一直捏弄著一塊土疙瘩,我看見他的臉一會兒向左邊歪,一會兒向右邊歪,脖子上的喉結上下聳動著,我覺得他像要哭出來了。
我拿著那條咬了一半的黃瓜走到尹成面前,我把黃瓜向他晃著,說,要不要吃黃瓜?
尹成抬起手拍掉了我手裡的黃瓜,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瞪著那塊上疙瘩。我聽見他用一種沙啞乏力的聲音說,小孩,去把徐連長叫回來,我要跟他喝頓酒,我要跟他好好聊一聊,徐大腦袋,他才是我的同志呀。
他已經走遠了,我指著遠處徐連長的身影說,是你自己把他氣走的,你罵了他,你把他氣走了。
我不是故意氣他的。尹成說,我見到他心裡別提有多高興。怎麼說著話就鬥起嘴來?好不容易見一次面,怎麼能這樣散了?
你罵他徐大腦袋,你說他的光榮疤不如你多嘛。我說。
我真是給他們氣糊塗了。我跟徐大腦袋頭挨頭睡了三年呢,天各一方的又見面,怎麼就氣呼呼分了手?他們還要去打西南,這一走我恐怕再也見不到尖刀營的同志了。尹成這時把我的腦袋轉了個向,我正在納悶他為什麼要轉我腦袋呢,突然就聽見了尹成的哭聲,那哭聲起初是低低的壓抑住的,漸漸的就像那些滿腹委屈的孩子一樣嗚嗚不止了。我在一旁不知所措,我想尹成是個幹部呀,平時又是那麼威風,怎麼能像孩子似的嗚嗚大哭呢?我忍不住地往尹成身邊湊,尹成就不斷地推開我的腦袋,尹成一邊哭一邊對我嚷嚷,你從這裡滾開,快去把徐大腦袋追回來,就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找他聊一聊的,我想跟他一起喝頓酒!
是你把他罵走的,你自己去把他叫回來嘛。我賭氣地退到一邊說,我才不去叫呢,我又不是你的勤務兵!
這時候稅務所木樓里有人出來了,好像是稅務員老曹站在台階上朝我們這裡張望,我捅了捅尹成說,老曹在看你呢!尹成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他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突然想起什麼,惡狠狠地看著我說,今天這事不准告訴任何人,你要是告訴別人我就一槍崩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