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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父親呢,他也好嗎?
他也好,兩隻耳朵都還長在腦袋上。
我聽說你父親眼一個女戲子好上了,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去問他自己好了,令豐已經無法忍受女親戚不懷好意的饒舌,終於不顧禮儀地於路而走,走到王氏兄弟偵探所門外的石階上,令豐不由得喘了一口粗氣,他聽見那個女親戚在裡面氣咻咻地罵道,什麼狗屁聖人後代。一點禮貌教養都不懂。
外面的雨已經變得很細很疏了,太陽在肥皂廠的煙囪後面泛出一圈淡檔的橙紅色,鳳鳴路一帶的空氣里飄浮著一種腐爛的蔬果氣味。令豐儘量繞著地面的積水走,但新買的皮鞋仍然不可避免地濺上泥漿:有人在露天廁所旁嘩嘩地刷洗馬桶,雨後的空氣因而更加複雜難聞了。令豐一手捂鼻一手提著褲管走,腦子裡不時浮現出那隻血淋淋的狗耳朵,他覺得在私人偵探所里的所見所聞既令人厭惡又荒唐可笑,不管怎樣,令豐次定再也不來這條爛街了。
出了鳳鳴路好遠,令豐才看到第一輛黃包車,人就獲救似地跳上去,車夫問他去哪裡,令豐考慮了一下說,電影院,先去美麗華電影院吧。令豐記得昨天晚報的電影預告裡美麗華正在放卓別林的《摩登時代》,這部片子他已經看過兩遍,現在他要看第三遍。令豐知道自己對卓別林的迷戀是瘋狂的,令豐在電影院或者在家中的床上,經常幻想自己是卓別林,幻想自己在銀幕上逗全世界發笑,他清楚那只是幻想而已,但對於令豐那確實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春雨初歇的街道上行人稀少,黃包車被年輕力壯的車夫拉得飛快,經過耶穌堂邊的一條弄堂時,令豐想起他的小學同窗談小姐就住在這條弄堂里,令豐靈機一動,約一個女孩同坐畢竟比獨自一個看電影要浪漫一些,於是他讓車夫把黃包車停在弄堂口稍等片刻,令豐想試試自己是否有足夠的魅力,可以臨時把一個女孩從家裡約出來。
談小姐家的窗口對著街道,令豐在樓下喊了一聲談小姐的名字,對方居然應聲推開了樓窗,令豐仰首看見一個微胖的燙髮的女孩倚窗而立,她的表情看上去既驚又喜,孔令豐,是你喊我嗎?
肯賞光陪我去看電影嗎?
看電影?什麼電影呀?談小姐蕪爾一笑,一隻手絞著花布窗簾,孔令豐,你上摟來說話好了。
不上樓了,肯賞光你就下來,黃包車在弄堂口等著呢。
樓上的談小姐忸怩著朝下面張望了一番,終於說,我跟我母親商量一下,你等一會兒。
令豐在外面等了足足有一刻鐘之久,無聊地數著路面上鋪的青石條,心裡不免有些惱火,他想談小姐論出身論容貌都無法與己匹敵,何必要像電影裡的貴婦人一樣姍姍來遲。好不容易看見談小姐從石庫門裡出來,門後有張女人的臉詭秘地一閃而過,令豐猜那是談小姐的母親,他覺得這種舉動庸俗而可笑,不過是一起去看個電影,何必要躲在門後偷看?令豐想我並沒打算做你家的女婿,一切不過是禮拜天的消遣而已。
談小姐似乎匆匆地梳妝過了,眉毛和眼睛都畫得很黑,穿了件腰身嫌緊的旗袍,胸部和髓部顯得異乎尋常地碩大,令豐忍住了批評她服飾打扮的欲望,他知道所有女人都不喜歡這方面的批評。兩個人相視一笑,隔了雙拳之距朝弄堂口走,互相都意識到此情此景有點突如其來的怪味。
孔令豐,怎麼突然想起我來了?談小姐跨上黃包車時終於說了她想說的話,她用手絹在嘴唇線四周小心地擦拭著,短促地笑了一聲,我們又有半年沒見面了,上回見面還是在校友會上吧?談小姐瞟了眼令豐說,虧你還知道我家的住址。
這兩天悶得厲害,特別想看電影。令豐朝街道兩側隨意觀望著,聽見自己懶散的回答不太得體,馬上又改口道,我出來辦點事,路過這裡來看創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你夠忙的,禮拜天也在外面忙,忙什麼呢?
私事。是我父親的事,不,應該說是我母親吩咐的事。
忙完了就找個女孩陪你看電影,你過得還是這麼舒心。
事情還沒個眉目呢,先擱一邊吧,我不喜歡操心我家裡的事。我喜歡電影和戲劇,你喜歡嗎?喜歡卓別林嗎?
我喜歡胡蝶,談小姐忽然來了興致,以手托腮想了想,我還喜歡袁美雲,不過她的眼睛小了一點。
他們不是一回事。令豐敏感地意識到談小姐的回答其實牛頭不對馬嘴,她對電影的見解明顯流於世俗,令豐對談小姐感到失望,一下又無話可說了。
黃包車穿越了城市繁華的中心,在雨後出門的人群中繞來拐去地走,令豐的腿和胳膊不時和談小姐發生接觸,他發現談小姐的臉上隱隱泛出酡紅,目光也有點躲灃閃閃的,令豐心裡暗暗好笑,畢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家碧玉,就那麼碰幾下也值得臉紅嗎?
談小姐等著令豐開口說話,但令豐卻只是心不在焉地觀望著街景,談小姐就只好沒話找話說了。
我母親想拔兩顆牙,談小姐說,我知道你父親是最好的牙醫,能不能讓我母親去找你父親拔牙?
行,不,不行,令豐的目光從街景和路人中匆匆收回,那句話脫口而出,我父親失蹤了。
失蹤?為什麼失蹤?談小姐驚愕地追問。
令豐發現自己已經違背了母親的意願,他居然輕易地把一個秘密泄漏給談小姐了,令豐有些懊悔,但轉而一想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沒什麼,令豐對談小姐懶懶他說,他們吵架,他沒回家,然後他就失蹤了。
人都失蹤了你還說沒什麼,你不去找他嗎?
要是找得到也不叫失蹤了。這種事情著急沒用,誰也不能確定他為什麼失蹤,電影裡的懸念就是這樣,所以你著急也沒用,必須看到結尾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你父親都失蹤了,你卻還在說電影裡的東西,你還要去電影院?談小姐的目光直直地滯留在令豐臉上,企盼他對她的疑惑作出解釋。她發現令豐不以為然地把腦袋枕在車篷上,忍不住朝他推了一下,談小姐說,孔令豐,天下沒有你這樣的鐵石心腸,哪裡有你這樣的鐵石心腸?
咦,你何必大驚小怪的?令豐朝談小姐譏諷地順著舌尖,他說,是我父親失蹤,又不是你父親失蹤,我不著急你著什麼急?
談小姐一時無話可說,令豐冷眼看著她僵坐的姿態和臉上的表情。令豐覺得談小姐的臉現在暴露出愚昧和呆傻的本性,他因此更加輕視她了,早知道談小姐是這麼無趣無味,還不如另外約一個女孩。
兩個人別彆扭扭地迸了電影院,裡面黑漆漆的,片子已經開始了。令豐熟門熟路帶著談小姐找到座位,突然發現兩個人的座號雖然連著,中間卻恰恰隔了一條過道。談小姐在黑暗中站著,似乎在等待令豐換座或作出適宜的安徘,但令豐已經急迫地在過道那一側坐下,腦袋向銀幕自然地傾抬起來。銀幕上的卓別林頭戴高頂禮帽,手持文明棍,腳蹬大皮鞋,像一隻瘦小而精緻的鴨子在黑暗中浮游。令豐發出一陣被克制過的咔咔的笑聲,他伸出手指了指談小姐,大概是示意她在過道那一側坐下來。
談小姐只好掂起旗袍角坐下,嘴裡不自覺地漏出一句流行的市井俚語,十三點,但她沒讓過道另一側的令豐聽到。
電影放過一半,令豐朝談小姐的座位望望,人已經不見了,談小姐什麼時候走的他居然毫無察覺。令豐隱隱地感到不安,談小姐明顯是被他氣走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常常會把好事弄糟了,想做紳士卻缺乏紳士的風範和耐心。令豐在黑暗中效仿銀幕上的卓別林,聳肩,踢鞋,做啼笑皆非的表情,心情便輕鬆了許多,轉念一想,女人天生就是心胸狹窄、喜怒無常的,即使是小家碧玉的談小姐也莫不如此,隨她去吧。
美麗華電影院離梅林路只隔了兩個街區,令豐從電影院出來後決定步行回家,這樣他可以在沿途的書報攤上從容地挑揀一些電影雜誌和街頭小報,令豐在鬧市地段蕪雜的人流里走著,身板筆挺,腳步富有彈性,他很注意從商店櫥窗里反映出來的自己形象,並且思考著自己與那些銀幕偶像的異同之處,令豐覺得本地女性崇拜的趙丹、金焰和高占非們不足為奇,真正偉大的是以鴨步行走的卓別林,然後令豐設想看自己與卓別林的差歧,他現在有一種以鴨步行走的欲望,但他知道自己不會也不能這樣在人流里行走,這使令豐感到一絲言語不清的優傷,電影裡的世界離他畢竟太遙遠了。
整整一天令豐在外面晃蕩著,一事無成,他知道回家後難以向母親交代,可是誰能知道父親究竟跑到哪裡去了?誰又能說清楚父親的失蹤與令豐本人有什麼相干?令豐在書攤上買了幾份畫報雜誌,站在路邊隨意地例覽著,晚報上的一則影劇廣告引起了他注意。
新潮劇社最新獻演《棠棣之花》領銜主演:白翎沈默陳蓓楊非廣告下面男女主角的照片很醒目,令豐一眼就認出他們是他家西鄰公寓裡的兩個演員,名叫白翎的就是那個剪短髮的美麗活潑的女孩,令豐記得她曾經拿一杯咖啡往男演員的褲子裡灌,令豐抓著晚報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他從來沒有觀看過那群鄰居的演出,他想他一定要看一看他們在台上會是什麼樣子,尤其是那個名叫白翎的女孩,他對她始終懷有某種隱秘的好感。
暮色初降,街道兩側的酒樓店鋪已經有霓虹燈閃閃爍爍,小販們在街角叫賣瓜果炒貨,過路人的腳步隨天色變得匆匆忙忙。令豐從清泉大浴室邊的弄堂拐進去,想抄近路回家吃晚飯,走了一段路他改變了主意。令豐想與其在飯桌上受母親沒完沒了的盤問,不如在外面吃了,於是令豐折回來走進一家西餐社,他在臨窗的座位上坐下時,對面電信局的頂樓大鐘敲了六下,離開新潮劇社演出還有一個半鐘頭,令豐正好可以享受一頓正宗的法式大餐,他覺得自己對這個禮拜天的安排幾乎絲絲入扣。
台上的那出戲並不怎麼精采,而且名叫白翎的女演員的聲音尖利而平板,冗長乏味的台詞讓人無法感動。令豐架著腿,把肩部斜倚在簡陋的木排椅上,審視著舞台上的每一個人物,令豐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不如讓我來演,你們滾下台去,讓我來演肯定比你們好。
令豐現在躋身於一個偏僻街區的簡陋的劇場,估計原先是那些外地小戲班子的演出場所,場內什麼設施也沒有,幾盞白熾燈照著台上那群演員,他們始終扯著嗓子喊每一句台詞,臉上汗水洋洋,令豐想所謂的新潮劇社原來是這麼回事。木排椅上的觀眾稀稀落落,大多是從學校搭電車來的學生,令豐在看戲過程中始終聞見一股不潔淨的鞋襪的臭昧,這使他覺得很不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