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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仙自然有美仙的說法,別人卻並不怎麼同情她,他們認為美仙這麼仇視襪子奶奶是心虛的表現,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更何況襪子奶奶的一雙眼睛呢。誰都知道美仙的男人小季是個卡車司機,常常要去外地運貨的,而美仙又天生是個招蜂引蝶的花瓶,襪子奶奶不盯住她又盯住誰呢?
美仙大概在那方面是有點心虛的,她在牙刷廠把襪子奶奶罵得狗血噴頭,回到家卻總要向對門的鄰居擠出一個笑臉,有一次她還挾著幾雙破襪子去送給襪子奶奶,襪子奶奶說那都是尼龍襪化纖襪,不好拆,拆了也沒用,她還責怪美仙不會過日子,就這幾個小洞眼,補一補不就能穿了?襪子奶奶說,你們現在的人呀,就是不會過日子!美仙看見襪子奶奶的眼睛一亮一亮的盯著她,襪子奶奶的笑容在她看來也別有用心。美仙莫名地紅了臉,從襪子奶奶手裡抽出那雙襪子說,你看,我拍馬屁拍到馬蹄上了,不要拉倒,帶回去當抹布。
美仙大概真的想去收買襪子奶奶的,但幾雙破襪子收買不了襪子奶奶,只會使襪子奶奶加倍地提高警惕。那天恰逢長生騎著自行車來拖紗線,襪子奶奶對兒子講了一句悄悄話,長生當時沒聽懂。襪子奶奶說,看著吧,對門美仙要出事了。
後來美仙果然就出事了。所謂出事自然是指小季突然回家捉住一個身份不明的男人。二男一女在美仙家裡廝打的時候我們看見了襪子奶奶,襪子奶奶神情肅穆地守在美仙家門口,一邊拆線襪一邊阻擋著那些想進去看熱鬧的鄰居,你們進去幹什麼?幹什麼,襪子奶奶說,夫妻吵架有什麼可看的?誰家夫妻不吵架?唉,誰家夫妻不吵架?
誰都看出來襪子奶奶在掩蓋事情的真相,包括美仙自己。美仙被小季一拳頭打掉了兩顆牙齒,她伏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尋找那兩顆牙齒,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拉拽著她往外面走,拉拽她的就是襪子奶奶,美仙下意識地啐了襪子奶奶一口,都是你個死老大婆,我讓你亂嚼舌頭!襪子奶奶顧不上擦去臉上的唾沫,只是拼命地把美仙往對面拽,隨便你罵我什麼,襪子奶奶說,人命關天,小季在氣頭上,你現在不躲一下他能一刀砍了你!
襪子奶奶就這樣把美仙拉到了她家,咔嗒鎖上了那扇臨街的門,然後襪子奶奶繼續拉拽著美仙,一直帶她進了裡間,咔嗒一聲,又插上了1門銷,襪子奶奶對著美仙長長地吁了口氣說,現在好了,沒事了,他不敢到我家來砍人的。
美仙被按在襪子奶奶的床上,準確地說是被按在一堆捲曲的未加洗濯的紗線里,美仙抓起一把紗線襪了抹眼淚,說,他敢砍人?我諒他也不敢砍我。
你還嘴硬?襪子奶奶說,他怎麼不敢砍你?你死了是白死,沒人可憐你,你理虧嘛。
美仙沒說什麼,但她朝襪子奶奶翻了個白眼。
男人在氣頭上沒腦子,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襪子奶奶說,你知道雜貨後彩鳳臉上那道疤怎麼來的?就是讓她男人砍的,就是這種事呀。
美訕扭過身子,用手拉扯著床上那些紗線,過了一會兒突然說,小季早晨已經出車走了,怎麼又回來了?肯定是誰跟他亂嚼了舌頭。
襪子奶奶只是淡淡地一笑,她說,誰亂嚼舌頭,就讓他天打雷劈。
美仙不相信襪子奶奶的表白,但襪子奶奶臉上的表情如此坦蕩和真率,這使美仙很迷惑。後來美仙一直想找到她想像中的告密者,在與小季重歸於好的某一天,美仙成功地從小季嘴裡套出了實情。小季說,你別冤枉別人,是我自己嗅出來的。美仙就追問道,你又不是狗,怎麼嗅出來的呢?小季想了想說,從襪子奶奶看我的眼神里,你知道襪子奶奶的,那幾天她還是那樣看著我,我也說不出有哪兒不對了,就是那眼神像在可憐我。
美仙沒說什麼,美仙最後只是在心中發出一聲嘆息。問題不是出在襪子奶奶的眼睛裡,但這個結果多少有點超出了美仙的想像。
襪子奶奶和美仙的關係後來就有點耐人尋味,據秦老師對她們的觀察分析,她們的關係就像某個弱國與強國間的外交關係,美仙當然是作為弱國一方,她對襪子奶奶的怨恨沒齒難忘,卻又不得不向對方百般逢迎,秦老師開玩笑說,美仙怕襪子奶奶嘛,襪子奶奶有雷達跟蹤網,又有核彈頭。
美仙后來常常給襪子奶奶送點醃毛豆、薺菜餛飩之類的東西。美仙無所事事的時候就跑到對門陪襪子奶奶說話,她從籃籮里抓過一隻襪子拆了一會兒,才拆了一會兒就沒有耐心了,美仙的目光在襪子奶奶家陰暗破敗的四壁間顧盼生輝,她看見了牆上的那幀舊時代男人的照片,那男人的表情、髮式以及馬褂的領子都讓美仙覺得可笑,美仙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噗味笑了。
那是長生的父親,襪子奶奶說,這有什麼好笑的呢?以前的男人就那個樣子。
你男人,你男人什麼時候死的?
長生生下來九個月他就死了,怎麼死的?就那麼死的,得了場惡病唄,襪子奶奶似乎不願意提及亡夫的話題,她用力從襪子上拉出一根線頭,說,別提他,那也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你這麼恨他,為什麼還把他照片掛在那兒?
不掛那兒往哪兒放呢?他人死了,鬼魂還在這家裡呢,讓他在牆上呆著最合適了,我不要看他,我從來不去看他,我一看他就想起他怎麼用鍋蓋打我的頭,怎麼踢我的肚子,那會兒我正懷著長生呀,那禽獸不如的東西。
為什麼要用鍋蓋打你的頭呀?
他嫌我做的飯不好吃。
為什麼要踢你的肚子?他不想要孩子?
我懷著孩子,我不讓他做那種事,他一腳就把我踢下了床,我現在想想那一腳渾身還冒冷汗。他差一點把長生踢死在胎中。
這種男人死了才好。
他死了苦了我啦,我一個人把長生拉扯大容易嗎?不容易呀,所以長生現在這麼對我,我怎麼能不傷心?
長生對你不是很好嗎?我看他對你夠孝順的了,你沒見賣肉的小朱,他讓他娘下跪呢。
兒子孝順頂什麼用?他聽他女人的話,什麼都聽她的,他怎麼就忘了,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養大的,不是那個女人呀!
話題到了婆媳關係上美仙就不想聽了,美仙站起來說,我該走了,爐子上還在燉排骨湯呢。美仙一隻腳跨出門外,聽見襪子奶奶突然惡狠狠地嘀咕了一句,你們這種女人,就是不知足!美仙回過頭問,你說誰不知足?襪子奶奶拖長聲調說,我在說長生的女人,沒有說你。但美仙覺得襪子奶奶是在指責自己,美仙在心裡暗暗罵道:死老太婆,什麼知足不知足的?難道有排骨湯喝就應該知足了嗎?
美仙回到家門口,她想把臨街的門關上,但她關門的時候看見襪子奶奶又抬起了頭,襪子奶奶注視她的目光一如往常,冷靜、專注而又充滿懷疑的那種目光,美仙下意識地把門又敞開了,美仙在心裡說,讓你看,讓你看個夠,反正你也看不了幾年了。
美仙知道襪子奶奶已經年逾八旬,其實襪子奶奶除了她的一雙眼睛,其餘部分都已經是風燭殘年了。
有一天郵遞員又到香椿樹街三十六號來了,郵遞員給襪子奶奶送來了第二張匯款單,他明明看見三十六號的門開著,看見襪子奶奶坐在門邊拆襪子,但他一連喊了幾遍,襪子奶奶就是沒有應答。
郵遞員走進去對襪子奶奶說,錢王氏,你又忘了你叫錢王氏啦?你侄子又給你寄錢來了。
襪子奶奶看著郵遞員,但她不說話。
郵遞員說,怎麼搞的?你不就是錢王氏嗎?錢王氏,夫家姓錢,娘家姓王,以前的婦女都是這種名字,錢王氏,你去拿圖章來吧。
襪子奶奶仍然看著郵遞員,她手裡緊緊地抓著一隻深棕色的老線襪,但她不說話。
原來襪子奶奶已經死了,襪子奶奶那天像往常一樣坐在門邊拆線襪,襪子奶奶像往常一樣看著走過三十六號的每一個人,但她的魂魄金蟬脫殼,在你不注意的時候離開了香椿樹街。
街上許多人見到了襪子奶奶的遺容,他們說襪子奶奶臨死時的表情有點奇怪,她好像是受到過驚嚇,眼睛睜得很大,臉上的表情一半是恐懼一半是悲傷,人們對此議論紛紛。後來是襪子奶奶的兒子長生一語道破了天機,誰也沒想到問題出在一隻舊襪子上,就是襪子奶奶欲拆未拆的那最後一隻襪子,就是那隻襪子把襪子奶奶帶到了天堂。
這是我父親穿過的襪子,你們看襪口上還繡著他的名字。長生哽咽著向人們展示那隻殘破而蒼老的線襪,他說,是我母親親手繡上去的。她不識字,但她記得這隻襪子,她記得父親的名字,我母親,我母親她,長生說著說著泣不成聲,她一輩子都怕我父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父親死了這麼多年,她還是怕我父親。
人們都圍上去看那隻深棕色的線襪,果然看見了那個用紅線繡出來的名字,唏噓過後他們不禁為這隻襪子神奇的歸宿驚嘆起來,這麼多年人間滄桑,這隻襪子怎麼會再次落到襪子奶奶手中的呢?或許該去問問收破爛的老許,但老許只管走街串巷去收破爛,他能知道什麼?他對這隻線襪肯定是一無所知的。
襪子奶奶死後三十六號的門就反鎖上了,鄰居們都覺得街上突然缺少了什麼,包括住在三十九號的美仙。美仙現在出出進進的覺得身後少了些什麼,她每次從外面回來開門時會突然朝後面扭一下頭,她扭過頭看見的只是一扇油漆剝落的門,襪子奶奶確實是不在那兒了。
你知道美仙是個不怎么正經的女人,襪子奶奶死後她也曾落了幾滴淚,但後來她就高興了,她在牙刷廠對幾個女工說,現在我總算自由啦,總算自由啦!美仙說這句話時擠眉弄眼的,她的臉上竟然是一種獲赦後的微笑。
小貓
他們家是一座孕兒生產作坊。從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初,那個嗓音宏亮豐辱寬臀的女人讓鄰居們刮目相看。她在家門口倚牆而立時,懷裡總是橡塞了一個米袋,她的渾圓的雙臂交叉著做成一個容器,裡面盛著一個毛茸茸的嬰兒。你或許已經注意到那些嬰兒的臉頰泛出粉紅的光彩,是那種健康而美麗的粉紅色,有點近似於月季花花瓣外側的顏色。
女人們都叫她蓬仙,蓬仙生下了九個孩子,她自己對別人說,生到最後她咳嗽一下孩子就會出來,這叫什麼事呢?都是馮三害了我,有一次蓬仙對幾個女鄰居賭咒發誓說,馮三要是再逼我做那檔事,我,我他螞的就把他閹了!說著蓬仙還亮出了一把新的鋒利的剪刀,她一邊晃著那把剪刀,一邊咯咯笑著,女鄰居都知道蓬仙是在開玩笑,她們猜想蓬仙骨子裡也是喜歡那檔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