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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父女關係吧,要不就是爺爺和孫女吧。
不對。女孩搖著頭說,他們要是親人關係就不會這麼各坐一頭,那多彆扭呀。
那就是情人關係,老傢伙們搞戀愛都是這麼假正經的。
又胡說八道。女孩在男孩嘴角擰了一把,你一點也不會看人,什麼事都往歪處想,女孩數落著男孩,目光卻仍然被兩個聾啞人的啞語所吸引,你看那老頭的手,翻來倒去的,他在說什麼呢。
管他說什麼呢,男孩不耐煩地站了起來,他說,別在這兒看兩個啞巴了,我們去錄像廳看錄像,有言情片,你愛看的。
我不看錄像,我就在這兒看他們,我愛看啞巴說話。女孩說。
鄰近長條椅上的男人這時候抬起頭朝他們掃視了一眼,他已經不止一次地投來這種目光了,目光中明顯地含有厭惡和譴責的意味。他大概覺得男孩和女孩的聲音擾亂了他的閱讀。男孩察覺到他的敵意,便用一種挑釁的目光瞪著對方。四目對峙的結果是那個男人挾起雜誌站起身來,他慢慢地走過男孩和女孩身邊,突然站住,他抬起手指著對街廣告牌中的那個玻璃屏幕,你們知道那叫什麼?男人古怪地微笑著說,那叫噪聲顯示器,現在的噪聲是六十五分貝。
男人說完就匆匆離開了廣場。女孩和男孩一時都愣在那兒,眼睛凝視著噪聲器上的綠色數字,噪聲器?六十五分貝?女孩茫然地說,那傢伙為什麼告訴我們這些,什麼意思。
男孩嗤地一笑,望著那個男人的背影罵了一句:傻x!
天色漸漸地黯淡了,附近百貨公司的霓虹燈率先亮了起來,環繞廣場的馬路上車流更顯擁擠和嘈雜,遠遠地看過去,廣場的那一小塊綠地就像一個孤島。
現在廣場上就剩下了男孩和女孩,還有那兩個用啞語交談著的聾啞人,女孩幾乎是強制性地把男孩拉到了鄰近聾啞人的長椅上。女孩對啞語充滿了好奇,她很想弄清楚兩個聾啞人的談話內容。
你看那女人的手,你猜出來了吧,她在說些什麼?女孩壓低了聲音說。
你不用低聲細氣的說話。男孩說,沒聽說十個啞巴九個聾嗎?你說什麼他們都聽不見的。你就是罵他們他們也不知道。
女孩捂住男孩的嘴不讓他說話。女孩的目光仍然死死地盯著兩個聾啞人的手,是四隻手,兩隻蒼勁的動作沉穩的手屬於那個老人,兩隻柔韌的翩翩舞動的手屬於那個包花頭巾的女人。
一輩子用手說話,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女孩突然嘆了口氣,她說,我小時候發過一場高燒,我母親說要不是高燒退得快,我說不定也變成一個啞巴了。
做啞巴也沒什麼不好,男孩說,你要是用啞語罵我,我也不知道。
女孩捶了男孩一拳,她說,我不要聽你說話,我要聽他們說話。女孩說著把腦袋轉向長椅的背面,實際上她現在離聾啞人的手已經是咫尺之遙了。老人停止了他的手語,他朝女孩看了一眼,女孩朝他莞爾一笑,老人便也笑了。包花頭巾的女人也朝女孩投來匆匆一瞥,女孩又擠出一張笑臉,但聾啞女人不為所動,她朝女孩擺了擺手,女孩猜到了她的意思,但一個手勢並不能讓女孩離開,女孩根本就不想離開,她覺得她快要明白他們的手語了。
我明白了,女孩突然高聲叫起來,她對男孩說,我明白了,他們在談論那女人的兒子,她的兒子不是啞巴,她的兒子能說會道,她的兒子是一個播音員!
你在胡猜。男孩說,啞巴的兒子做播音員,這倒真好玩了,你怎麼不說她兒子是相聲演員呢?
不是猜的,我真的弄明白了,女孩說,她兒子肯定是播音員,不信你去問他們。
男孩說,我怎麼問?我又不會啞語。
兩個聾啞人再次停止了他們的手語。他們沒有再看男孩或女孩一眼,他們只是突然靜止下來,一動不動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包頭巾的女人從她身上找出了一張紙和一支筆,她在紙上寫了什麼,然後遞給了女孩。
女孩接過紙條便看見了那排端正而秀麗的字:請你們安靜些。
男孩也湊過來看那張紙條,男孩說,十個啞巴九個聾,奇怪,他們怎麼聽見我們在說什麼?他們怎麼知道我們不安靜?
女孩臉色緋紅,女孩把紙條折成細細的一條抓在手上,都怪你不好,她對男孩說,你為什麼非要大喊大叫地說話?
奇怪,我為什麼不能大喊大叫?男孩說,我又不是啞巴,我想喊就喊,想叫就叫,這是我的自由。
女孩臉色緋紅,她看了看兩個聾啞人的背影,她覺得他們在靜止不動的時候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女孩對男孩說,我們走吧,我們該走了。
女孩拉著男孩的手走到廣場的邊沿,在穿越馬路之前她回過頭朝綠地里的兩個聾啞人望了一眼,她看見他們的手又開始活動起來,他們的手語在暮色中發出某種寂靜的聲音,女孩說,他們還在說話,他們怎麼有這麼多的話要說呢?
男孩也回過頭去,他說,就興他們說話,不讓我們說話,要不看他們是啞巴,看我怎麼收拾他們。
女孩厭惡地看著男孩,突然甩開了他的手,說,請你安靜些,請你安靜些好不好?
你說什麼?你也不准我說話了?男孩的表情急遽地變幻著,最後他哈哈笑起來,說,都成啞巴啦?你們要安靜我偏不安靜,讓我喊一嗓子給你們聽聽。
後來男孩鬆了松皮帶,蹲下來運了一口氣,男孩突然張大嘴,發出一聲尖利的冗長的狂叫,男孩張大了嘴,整個臉部因為充血過度而脹得通紅,他聽見自己的狂叫聲像一架飛機迴旋在城市上空,他還看見了那個噪聲儀,在他製造的聲音里,噪聲儀顯示的數字不等地跳躍上升,65,70,75,80,最後停留在90分貝。
男孩後來告訴別人,九十分貝是人聲的一個極限。我們對聲學缺乏研究,我們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
十八相送
花旦在前往塔縣的路上看見了她熟悉的七里池塘,七里池塘岸上透迤著八里長亭。花旦拉開了車窗,四月的風灌進來,花旦聽見一種美妙的人聲混雜在糙長鴛飛的聲音中,她的心事被風吹來吹去的,吹出了淚珠,後來她就伏在小生繼華的背上嚶嚶哭泣起來。
小生繼華握著花旦的手不知所措,他看了看周圍的人,人們都在午後的旅程中昏昏欲睡,小生繼華就拈起花旦鬢後的一絡長發,湊到她耳邊柔聲問道,誰欺負你?好好的怎麼哭了?
花旦仍然啜泣著,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吐出幾個字,就像在戲台上的念白,稍稍拖長了音拍,所以花旦雖然壓低了聲音,小生繼華還是聽清了那四個字的內容。
《十八相送》你是說《十八相送》小生繼華驚疑地問,你還在想那出戲?
十、八、相、送。花旦的吐字更加清晰了。
你還在想繼璜?小生繼華鬆開了花旦的手,他的臉上浮現出悻悻之色,他說,我就知道你還想著他,我對你好有什麼用?
我剛才看見他在池塘邊走。花旦最後止住了哭泣,她發現旁邊有人開始在注意她和小生繼華的談話,花旦一下子便噤聲不語了。
但是車上的人已經在竊竊低語,有一隻蜜蜂貼著車窗玻璃哧啦哧啦地飛旋,車尾箱子裡的鑼鈸隨著汽車的顛動,突然會敲出些聲音,除此之外你能聽見的便是繼璜的名字了。小生繼璜離團出走已經一年多了,但人們都記得他風流倜儻的扮相和行雲流水的唱腔;幾乎每一個旦角都曾企望與小生繼璜配戲,但他卻在一個暴雨滂沱之夜不告而別了。劇團的人都知道小生繼璜的出走與花旦有關,那一對痴男怨女,戲裡戲外,真情假意,人們已經無意去緬懷或推斷,現在他們一邊談著小生繼磺一邊朝窗外觀望著,七里池塘從他們視線里退去了,八里長亭最後一片廊檐也一掠而過,塔縣縣城就在前面,除了花旦,並沒有人看見小生繼璜在池塘邊徘徊的身影。
塔縣的這個戲台又高又大,據說是多年前一個鄉里豪紳為他的女眷們特意修築的,那些女眷嗜戲如命,鄉紳乾脆就包下了一個戲班子,平時戲班子裡的人就住在戲台下面。
戲台下面其實是一間巨大的屋子,裡面放了許多床和許多鏡子,可以住宿也可以化妝,從前的戲班子住在裡面,現在的小劇團來塔縣還是往在這裡。那天花旦站在人堆里看著人和箱包一起往戲台下面涌,花旦突然尖叫起來,別進去,不能住在戲台下面!劇團的團長厲聲喝斥了花旦,你又撒什麼嬌?到了塔縣只能住戲台。他說,別人能住你為什麼不能住?花旦臉色蒼白,她的目光驚懼地在大屋四周掃來掃去的,她說,這麼大,這麼空,我害怕。團長說,你就是嬌氣,我們那麼多人住在一起,怕什麼?沒有鬼的!花旦倚著門委屈地看著她的同伴們,她說,我不是怕鬼,我是怕繼璜,我剛才看見他,他真的在池塘邊走,他跟著我們!
花旦最近情緒反常,她說話在旁人聽來常常是顛三倒四的,劇團里的人都相信演戲演多了人會痴迷,所以沒有人留意花旦的那份莫名的恐懼,況且他們都認為花旦的話不可信,除了她,劇團里沒有第二個人看見過繼璜的身影。
只有小生繼華過來拽花旦的旅行袋,他說,我給你去占個好床位,遲了你就只好睡在桌子上了。
花旦說,我怕,我不住在戲台里。
小生繼華笑著說,小姐呀你怕什麼?那麼多人呢,女的睡裡面,男的睡外面,中間拉了塊舊幕布,這比住招待所有趣多了。
花旦仍然站在門口朝裡面張望著,裡面的燈突然亮了,原來在一片幽暗中晃動的人影都清晰起來,花旦終於把她的旅行袋交給小生繼華,花旦說,夜裡不要關燈,夜裡一定要開著燈。
你到底怕什麼?小生繼華說,有我在你怕什麼,有什麼你喊我一聲,見鬼抓鬼,見人抓人,你不用害怕。
花旦以袖掩面扭轉過身子,她知道繼華在調節她的緊張情緒,她想笑但怎麼也笑不出來。我真是見鬼了,我剛才還看見繼璜跟在汽車後面,現在又不見了,花旦說,他大概躲在哪兒了吧?他會躲在哪兒呢?
小生繼華嗤地冷笑了一聲,扔下花旦走了。
那隻黑氈鞋是花旦臨睡前在床下發現的,花旦剛脫了鞋又要下地,就把兩隻腳伸到床底下去勾鞋,沒想到勾上來一隻男演員穿的黑氈鞋,花旦便驚叫了一聲,把旁邊的女演員都嚇了一跳。
一隻黑氈鞋,你們看這隻黑氈鞋。花旦踢掉了腳上的鞋,大聲說,你們快看那隻鞋呀!
女演員們圍上去看那隻鞋,有人把鞋倒扣著搖了搖,說,沒什麼東西,我以為鞋裡有老鼠呢。又有人不滿地數落花旦說,大驚小怪的嚇人一跳,一隻黑氈鞋,肯定是那邊道具箱裡掉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