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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尹成臉上看到了相似的如喪考妣的表情,不是我弄死的!尹成愣了一下,隨後朝裡面蹦了一步,他用一種負疚的目光看著我說,肯定是剛才打架的時候讓他們擠死的,不能怨我,你他媽的怎麼怨我呢?
不怨你怨誰,這蛐蛐我是借給你養的,弄死了你就得賠我一隻,賠我一隻大黑牙!
賠就賠,你個小氣鬼。尹成說,等我出去了就給你抓一盆蛐蛐來,抓個蛐蛐還不容易?
你不是說幹部抓蛐蛐會讓人笑話嗎?
去他媽的幹部,誰稀罕?尹成惡狼狠地罵了一聲,他跳到廂房角落裡,挨著牆慢慢坐下,沉默了一會兒,尹成突然嗤地一笑說,我哪兒是當幹部的人?這回好了,這回我想當幹部也當不成了,鎮長說我的錯誤是反黨,他誣賴我反黨呢!
看守尹成的小禿這時候咳嗽了一聲,他走過來不容分說地把我拉開,他不敢對尹成怎麼樣就拿我撒氣。他說,你再賴這兒我就把你也捆起來,讓你們哥倆一起關禁閉!
我被小禿推出政府的門洞時差點撞到一個人,是粉麗提著一隻籃子,像一個賊似地左顧右盼的,貓著腰往裡面走。我的手碰到了她的籃子,一隻雪白的饅頭就從籃子裡飛到了地上,粉麗哎喲叫了聲,手上忙著拾饅頭,嘴一張就罵開了,你們兩個要上法場呀,眼睛長在後腦勺上啦,饅頭都掉在地上還讓人怎麼吃?
掉在地上怎麼就不能吃?小禿涎著臉嬉笑道,代吃呀。
誰給你吃?粉麗說,你這號人就配吃牛糞。
你這是給誰送饅頭呀?小禿說,還沒拜堂成親呢,就學上王寶鍘探寒窯來啦?
你管不著,粉麗噘起嘴吹了吹那隻慢頭,放回籃子裡,她對小禿扭了扭腰說,我跟尹成是同志關係,你們再說三道四的,看我不撕爛你們的嘴!別把你那杆爛棍橫在我面前,讓我進去!
誰也不讓進。小禿仍然用長矛擋住粉麗,他說,鎮長說了,尹同志犯了大錯誤,尹同志在關禁閉,誰也不讓進!
我偏偏就要進!粉麗推操著小禿,一揮手把長矛打掉了,好你個小禿子,當了民兵自以為是個人了?那次趕集誰趁亂捏我屁股了?是哪個畜生捏我的?你再堵著我,我就告你個調戲婦女罪!
粉麗一鬧小禿就軟了,小禿給粉麗讓出一條路,說,讓你進去也沒用,門鎖著呢,人也給捆著呢,你就是提一籃燕窩饅頭他也沒法吃,還不如給我吃了呢。
你們捆著他?你們不給他吃飯?粉麗的又黑又細的眉毛擰成個八字,粉麗的眼睛不停地眨巴著,手指戳到了小禿的鼻樑上。你們吃了豹子膽啦?粉麗說,他是革命幹部,他是戰鬥英雄呀,你們怎麼敢這樣對他?
我的姑奶奶呀,你別衝著我來了,小禿左右躲閃著粉麗的手指,他說,不關我的事,是鎮長下的命令,鎮長說尹成犯了大錯誤啦。
鎮長算什麼東西?他身上有幾塊光榮疤,他就敢把尹同志捆起來了?粉麗朝鎮長的辦公室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後就環顧著鎮政府的院子,捏細嗓子喊起來了,尹同志哎,你在哪裡呀?我給你送饅頭來啦!
是我把粉麗帶到廂房的窗邊的,粉麗這種女人也實在沒意思,我好心給她帶路,她還死死捂著籃子裡的饅頭,生怕我搶了她的饅頭,她還嫌我在旁邊礙事,想攆我走,可我就是不走,我倒想聽聽粉麗和尹成有什麼悄悄話說。
粉麗拗不過我,就一邊朝我翻白眼一邊敲起廂房的窗子來,她說。尹同志呀,你餓壞了吧?我給你送饅頭來啦。
尹成在裡面一聲不吭,我看見他坐在幽暗的角落裡,好像是坐在他的黃背包上。
粉麗說,這可怎麼辦呢?藍子塞不進來,饅頭是進嘴的,總不能一個個扔進來呀,這幫人,他們怎麼就這樣狠心呢?
尹成還是一聲不吭,我以為他睡著了,我也朝他喊了一聲,他不說話,但我聽見什麼東西撞在牆上,發出慌亂而清脆的撞擊聲。是那把軍號,我看見那把軍號在幽暗中閃著唯一的明亮的光芒。
粉麗又說,尹同志,你別生他們的氣,忍著點,過兩天他們就放你出來了,尹同志你是革命幹部戰鬥英雄,他們敢把你怎麼樣?嘁,他們才不敢把你怎麼樣呢。
我聽見尹成在裡面清了一下喉嚨,我知道他遇到了難堪的事總要這樣清喉嚨的,過了一會兒我果然聽見了尹成瓮聲瓮氣的說話聲,尹成說,這是我們同志之間的矛盾,不要你管。你趕快帶上饅頭回去吧,我不想吃,我不吃你的饅頭。
粉麗愣了一下,遷怒於我地送給我一個白眼,粉麗敲了敲窗子又說,尹同志呀,人是鐵飯是鋼,天大的事在身上也得吃飯,人不能不吃飯呀!
你別叫我同志,誰是你的同志?你們一家人死纏著我,沒安什麼好心!
尹成突然又發作了,他總是把人嚇得一驚一咋的,我看見他從角落裡站起來了,剛站起來又訇然坐下,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我正在琢磨尹成是怎麼回事呢,粉麗已經嗚嗚地哭開了。粉麗倚著窗捂著臉哭,一邊哭一邊還跺腳。她一哭我就覺得很滑稽,我趁機從籃子裡抓了一隻饅頭扔進窗子,我說,尹成,饅頭還熱著呢,你不吃就是傻瓜。
粉麗一哭邱財就應聲而來了。邱財滿臉殺氣地衝過來,手臂一揮就給了粉麗一記耳光,你哭什麼哭?我還沒死呢,你就在這裡給我哭喪?邱財一手操起裝饅頭的籃子,一手推著粉麗,邱財說,還不給我回家?丟人丟到政府來了,拿了這麼多饅頭,這麼多饅頭給誰吃?我們家開麵廠啦?我們家糧食吃不光啦?要你到這裡來充好人。
也就在這時候小禿帶著鎮長和幾個幹部來了,粉麗看見他們哭聲便戛然而止,她從旗袍襟上抽出一塊絲帕捂著臉,貓著腰從那群人身邊逃過去了。鎮長沉著臉問邱財,你女兒怎麼回事,跑到政府撒潑來了?她跟尹成是怎麼回事?她跟尹成到底什麼關係?邱財對鎮長笑臉相迎,邱財說,他們沒有什麼關係吧?人家尹同志是革命幹部,我家粉麗看得上他,他可看不上粉麗呀!要不粉麗給他送饅頭,他也不會把她罵出來,門不當戶不對的,能有什麼?鎮長你可別聽外面的謠言呀。鎮長走近邱財,搶過他手裡的籃子檢查那堆饅頭,他還掰開一隻饅頭看裡面有沒有藏了什麼,饅頭裡什麼也沒有,饅頭只是饅頭而已,鎮長就撕了一片放進嘴裡,小心地品嘗著。邱財在一邊叫起來說,鎮長你這是在幹什麼呢,你還怕粉麗在饅頭裡下毒?這真冤枉死人了,她就是毒死了自己也不會給尹同志下毒呀。鎮長對邱財冷笑了一聲,說,你們腐蝕毒害革命幹部的陰謀詭計多著呢,不一定要靠下毒嘛。
我看見邱財的臉被鎮長說得紅一陣白一陣的,他一邊搖頭嗤笑著一邊往人群外面鑽,有幾個看熱鬧的鐵匠伸手去抓藍子裡的饅頭,邱財就啪啪地打那些手,邱財指桑罵槐地說,這是毒饅頭,這是毒饅頭!誰敢吃就讓他七竅流血,誰敢吃就讓他進棺材!
今天夾鎮熱得快要燒起來了,天空中不見一絲雲彩,沒有雲彩也就沒有了風,只有滾燙的陽光大片大片地落下來,落在制鐵廠的煙囪和煤山上,落在夾鎮空寂的街道上,落在我們房屋屋頂的青瓦上,只要你仔細傾聽,便可以聽見太陽烤的屋頂青瓦的聲音,所有被烤的的青瓦都在噼剝噼剝地呻吟或喘息。
我不知道夾鎮為什麼突然變得如此安靜,細細聽才發現是鎮上的十幾家鐵匠鋪停止了工作,不懼炎熱的鐵匠們放下了長錘,夾鎮便徹底地安靜了。這種安靜令人陌生,因此我覺得夾鎮變成了一座灼人的墳墓。
我正在家裡大聲朗讀小學課本時,突然聽見有人在敲窗,是隔壁的粉麗站在外面,她大概是剛洗過澡,濕漉漉的頭髮一直垂到腰際,看上去活像一個女鬼,粉麗一邊梳她的頭髮,一邊用木梳敲我家的窗板,她說,你還不快去?尹同志放出來啦,你怎麼還不去呀?
我說,你沒頭沒腦地嚷什麼?你讓我去哪兒?)
粉麗說,去稅務所呀,尹成回稅務所了,我說鎮長不敢把他怎麼樣的!撤了所長又怎樣?他不還是個幹部?咦,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
我就是不愛聽粉麗說尹成的事,主要是覺得她不配對尹成好,所以粉麗一說尹成的名字我就不耐煩,我說,我早知道這事了,還用得著你說?你自己想去就去唄,我們的事不用你來管。
哎喲,你倒神氣起來了?粉麗在窗外格格一笑,她說,你們倆有個屁事?你以為你就是他的同志啦?告訴你吧,尹同志實在是太孤單了才找你玩的,你能頂什麼事?你還什麼都不懂呢。
粉麗尖牙利齒的時候我就更討厭她,我跑到窗邊,像趕蒼蠅一樣把她趕走了。我祖父在裡屋的鼾聲忽起忽落,他說,你跟誰說話呢?快讀你的書。我捧起課本又大聲讀了幾句,但課本上的字卻視而不見了,耳朵里也隱隱約約地聽見了軍號的迴響,不知為什麼,我想起尹成就會聽見軍號的迴響,聽見軍號的迴響我便會往尹成身邊跑。
正午時分我就要去找尹成的,但我祖父把門反鎖上了。我去祖父的床邊搜尋掛鎖鑰匙時,被他一把揪到了床上,他按著我的手說,躺這兒睡覺,這麼熱的天跑出去人會烤焦的!我只好躺著等祖父的鼾聲再響起來,他睡覺時總是鼾聲如雷,但討厭的是只要我一動彈他就醒了,而且他睡得這麼糊塗還知道我的心思,他說,今天不准去找尹成,以後也不准找他,那孩子腦筋缺根弦,放不下那桿槍,哪天他起了殺性,一槍把你崩了!我申辯道,他沒有槍,鎮長早把他的槍收啦!祖父說,沒有槍還有手呢,他掐死個人更容易。祖父說完又呼嚕嚕地睡著了,人睡著了兩隻手卻醒著,像鐵鉗夾住我的手,因此整個午後時分我只好躺在祖父的床上。我本來不想睡覺,但祖父的呼嚕聲震得我昏昏欲睡,後來我就做了那個奇怪的夢,我夢見尹成對著太陽搖晃那把軍號,尹成站在玉米地里斜舉著那把軍號,一個勁地搖晃著軍號,軍號發出了一種低沉的嗚咽聲,那聲音真的酷似人的嗚咽,而且嗚咽聲越來越響越來越細碎,我對尹成喊,別讓它哭,你別搖軍號,你吹呀,尹成你吹呀,但夢中的尹成與我形同陌路,他只是回頭漠然一瞥,他把軍號舉得更高,對著太陽搖晃著,然後我突然看見那隻軍號從尹成手中落下來了,它像一個金黃色的精靈錚錚有聲地滾過玉米地,朝我這裡滾過來,我想去接住軍號,但我的手卻怎麼也伸不出去,你知道我是在做夢,而我的手是一直被祖父緊緊壓住的。
那個奇怪的夢使我若有所失,我醒來的時候祖父正用布擦洗涼蓆上的汗漬,祖父說,你睡覺也不安穩,又打又踢的,看你出了多少汗?我坐在床上回想夢中的軍號,我問祖父,軍號怎麼會哭?軍號也會哭嗎?我祖父想了想說,什麼東西都會哭的,莊稼受旱受澇了會哭,牲口被主人打了會哭,軍號怎麼就不會哭?不打仗了,沒人吹它了,它就哭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