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頁
人們記得陳茂頭一個從馬橋鎮帶回了解放的消息。被趕出劉家的長工陳茂揮舞著一隻黃色帽子,遠遠地你就看見帽子上一顆五角星紅光閃閃。那是1949年歷史的一個物證在向你逼近。陳茂向1949年歷史深處跑來,他的光腳丫子經過村巷逼近劉家大宅,他喊快去馬橋鎮快去馬橋鎮,快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啦!
陳茂把嵌五角星的黃帽子戴在頭上,然後闖進劉家大宅。他站在院子中央愣了會兒,看見翠花花正吆喝著一群雞吃食,劉素子抱著一隻貓坐在屋檐下曬太陽。兩個女人的眼神木然。翠花花罵,“蠢貨,你滿嘴嚷什麼?快回來幹活吧。”陳茂摸著頭上的帽子咧嘴一笑,“我再也不回來了,我跟共產黨了!”陳茂又跑出大宅朝村里跑,他聽見翠花花追到門口罵,“蠢貨,回來幹活吧。”陳茂掉頭朝她做了個鬼臉。騷貨色我再也不給你們幹活了。風吹響連綿的黑土地,陳茂跑著從褲腰帶上摘下銅嗩吶,嗩吶聲也響起來直衝雲霄,他聽見了大地氣動岩漿奔突的聲音。他狂奔著覺得自己像一隻金蠅子一樣飛了起來。路邊的佃戶們有的跟著他瞎跑,他們問,“陳二毛怎麼啦?”“快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啦!”陳茂邊吹邊跑,跟著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像一隊鴕鳥飢餓地奔跑。他們沿著河岸跑過光禿禿的水稻地罌粟地,最後看見了蓑糙亭子,飢餓隊伍就是這時戛然而止的。蓑糙亭子狀如祭台渾然聳立,青煙繚繞在你的頭頂。他們看見煙靄中兩個白衣人守護著紅香爐。有人說重陽九九,祭祀土地了,那是劉氏家族延續百年的聖事。可是誰知道為什麼在聖火前他們相遇了呢?
飢餓隊伍散開了,他們站在地里凝望劉氏父子。父子倆面目蒼茫,在一片寂靜中走出蓑糙亭子。劉老俠已經很老了,目光卻依然像巨獸俯視他們弱小的靈魂。這是1949年他們頭一次看見劉老俠。他們聽見劉老俠咳嗽著吐出一口痰,又吐出一個熟悉的音節:
狗
“你們要幹什麼?”“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了!”陳茂在人群里踮起腳尖。“狗。他說什麼?”劉老俠問沉糙。
“他說革命。”沉糙說。
“我們再也不給你賣命了。”陳茂說。
“劉三旺劉喜子你們把陳茂捆起來。”劉老俠說。人們都站著觀察,那些呆滯木然的臉組成的是飢餓隊伍。“捆啊,捆了他給你們每人一袋米!”
“一袋米?不騙人?”“不騙你們,餓死鬼!”“一袋米,我來捆!”飢餓隊伍都跳了起來,他們動了起來,陳茂返身想跑已經來不及了。佃戶們一擁而上抱住了陳茂。“一袋米!”他們大叫著把陳茂抬起來。有人喊沒東西捆接著又有人喊把他的褲腰帶抽下來,陳茂被高高地抬起來他的褲腰帶被抽掉了。陳茂用手去護住羞處但雙手很快地被縛緊。“放開我劉老俠!”陳茂怒吼著但沒有人聽見。“把陳二毛的褲子扒下來!”愉快的佃戶們一邊瘋笑一邊把他抬到蓑糙亭子裡,抬到劉氏父子身邊。
沉糙往後退。他看見陳茂的生殖器露出來在人們的頭頂上晃蕩著,陳茂的黑褲子被扒下扔到空中飛來飛去。他覺得噁心,渾身奇癢,那種突如其來的奇癢使他抱緊身體,恨不能死。這是怎麼啦?他彎下腰朝地上吐口水,他看見無數雙光腳丫踩碎了聖火,香炷折成了兩截躺在地上。沉糙拾起一截,半截香炷仍然很燙手,他把它扔掉了,沉糙抓撓著臉和脖子,他喊,“別鬧了,你們都快滾蛋!”但他的聲音也被快樂的潮聲淹沒了。佃戶們喊,“老爺,把陳二毛捆在哪裡?”爹說,“吊起來,吊到樑上。”沉糙看見陳茂從人們頭頂上升起來,很快地升到蓑糙亭子的橫樑上。陳茂的嘴張開著,像一隻死鳥被掛在橫樑上搖搖晃晃。誰把銅嗩吶掛到了他的脖子上,銅嗩吶也跟隨主人在風中搖搖晃晃。沉糙覺得陳茂的模樣很滑稽,他卻笑不出來,只是奇癢加劇。他想這個人與他之間存在某種生物效應,他看見這個人就奇癢難忍,心中充滿災難的陰影。沉糙摸出了他的槍,他把槍舉起來瞄準,準星線上陳茂的生殖器在空中愈發強壯碩大。狗,沉糙想那真的是一條狗讓我噁心。沉糙想不知道這是第幾回了他舉槍瞄準陳茂。你想殺了他嗎?為什麼你面對他總是虛弱不堪?沉糙想也許這是害怕的緣故。你害怕一個人經常就是這樣。沉糙持槍的手垂下來,他發現佃戶們瞪大眼睛看著他的手。他用槍管摩挲著臉部,他看見自己的形象映在槍身上那么小那麼蒼白,疲憊和厭惡是從心裡映現在槍身烤藍上的。除了白痴演義,我誰也殺不了了。我只能將子彈留到最後一天。“讓他吊在那兒,誰也別去管他。”爹指著陳茂對眾人說。沉糙扶住爹離開蓑糙亭子,背脊上似乎爬滿了溫熱的蟲子。他猛然回頭發現陳茂的目光是猩紅的罌粟追逐著他們父子。對視間陳茂朝他咧嘴笑了一下,緊接著他朝父子倆撒了一泡尿。沉糙看見那泡尿也是猩紅的一條弧線,他不知道那個人是人還是狗,他又一次在空虛中發現了人面狗身的幻影。被縛的長工陳茂在野地里搖盪著,度過了難忘的晝夜。夜裡他把掛在脖子上的銅嗩吶用嘴銜起來,我們聽見從蓑糙亭子那邊傳來的嗩吶聲在楓楊樹鄉村迴蕩,響亮而悲壯。那是1949年的深秋,你聽到的其實就是歷史冊頁迅速翻動的聲響。第二天廬方的工作隊從馬橋鎮開到楓楊樹。他們首先聽見的就是那陣嗩吶聲。他們在河邊就看見一個光屁股的男人被吊在蓑糙亭子裡吹嗩吶,那情景非常奇特。工作隊長廬方告訴我,把陳茂從樑上解下來時他們差點流出眼淚。陳茂的嘴唇腫脹著,光裸的身上爬滿了黑色的飛蚤。廬方從挎包里找出一條褲子讓他穿,他沒接,卻先搶過了別人手裡的乾糧。他一邊嚼咽一邊說,“先吃饃饃再穿褲子。”廬方還說從陳茂的臉部輪廓上一眼就能分辨出老同學劉沉糙的影子,沉糙確實長得像陳茂。這一點誰都認為奇怪。他說楓楊樹是個什麼鬼地方啊,初到那裡你就陷入了迷宮般的氣氛中。廬方比喻40年前的工作隊生活就像在海底撈沉船,你看見一隻船沉在海底卻無法打撈,它生長在那裡。而每一個楓楊樹人像魚像海藻像暗礁阻攔你下沉,你處在複雜多變的水流里,不知道怎樣把沉船打撈上來。廬方回憶起1949年秋天老地主坐在門檻上眺望南方的時刻。他每天都在等待收罌粟的人到來,等待販鹽船從河下游駛來,泊靠在他的岸邊。
解放了。收罌粟的人不會來了。廬方說。老地主默然不語。廬方跨過劉家門檻,看見大院裡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竹匾,竹匾里晾著白色與棕色的罌粟粉,他第一次看見那種神奇的植物花朵,罌粟的氣味使他神經緊張,他抓住槍套朝大宅深處走,覺得陽光在這裡有了深刻的變化,有人站在屋角的黑暗裡修理農具或者納鞋底,神情木然愚蠢,廬方知道那是楓楊樹亘古不變的神情。廬方走到中院的時候看見了劉家的兩個女人。翠花花豐腴的手臂上點灑著唯一的陽光,她的佩戴六個金銀手鐲的手臂環抱在胸前,她的rx房豐滿超人。翠花花伏在窗台上向廬方點頭微笑,“來啦,長官。”而劉素子當時在給一隻貓餵食,劉素子不知為什么女扮男裝,但廬方一眼就看出她的實質。廬方後來對我說他忍不住對劉素子笑了,他說他的綁腿布鬆了,他蹲下去系的時候看見劉素子砰地打碎瓷碗逃進了東廂房。在門邊她回頭張望,她的貓一樣的眼睛突然變得恐慌而憤怒,事隔好多年廬方仍然忘不了劉素子的一雙眼睛,“她真的像貓!”
廬方走過黑暗的倉房時聽見一陣咳嗽聲。透過窗fèng他看見一個人端坐在屋角大缸上。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就掏出手電筒照過去。手電筒照亮一張熟悉的蒼白的臉,那個人昏昏欲睡但嘴裡含著什麼東西。“誰在那兒?”那人說。廬方撞開木扉門。就這樣他見到了闊別多年的老同學劉沉糙,就這樣廬方見到了蝸居在家的所有劉氏家族的成員。他說中國的地主家庭基本上都是一覽無餘的。你只要見到他們心裡就有數了,一般來說,我們的工作隊足夠制服他們。沉糙坐在倉房的大缸上。那也是白痴演義從前啃饃吃的地方。你如果有過吞面的經驗會發現沉糙在幹什麼。沉糙在吞面。你發現這個細節不符合沉糙的性格,你記得沉糙歸鄉時在罌粟地里的昏厥,但沉糙現在坐在大缸上,沉糙確確實實在吞面。他聽見整個楓楊樹在下雨。他走在雨中。一條路在茫茫雨霧中逶迤向北。北面的沙坡上有一座紅色樓房。他看見自己已變成一隻蝸牛在雨中爬行。他看見紅色樓頂上有一隻網球在滾動,那隻球掉下來了在雨地里消失不見了。他聽見整個楓楊樹在下雨。蝸牛的背上很沉重,它在水窪里睡著了,而那條路上有人在雨中狂奔,他們從後面狂奔而來,蝸牛聽見了瘋狂的腳步聲,它想躲一下卻無法挪動身子。他看見水窪被踩碎了,美麗的水花飛濺起來。他聽見蝸牛的身子被踩出清脆的巨響,砰然迴蕩。
院子裡打翻了一隻竹匾。沉糙走出倉房,嘴裡還留有罌粟面的余香。他站在台階上抱住頭,他覺得從那場雨中活過來很累。爹咒罵著誰,把地上的花面拾進竹匾。那些罌粟如今像冬日太陽一樣對他發光。沉糙站著回憶他感官上的神秘變化。他模模糊糊地記起來很久以前他是厭惡那些花的,那麼什麼時候變的呢?沉糙想不起來,他覺得睏倦極了腦袋不由自主地靠在牆上,他仍然半睜著眼睛,看見爹的手在竹匾里上下翻動著罌粟花面。“別曬了,收罌粟的人不會來了。”沉糙說。“罌粟會爛掉的,你白忙了一年。”沉糙不斷舔著下嘴唇,他說,“自己吃吧,爹,那滋味真好,你嘗嘗就知道了。”沉糙聽見自己在說話,他看見爹扔下花面驚惶地看著自己。“沉糙你吞面啦?”爹猛然叫起來抓住他搖晃著。沉糙覺得他像一棵糙灰那樣輕盈,靈魂疲憊而鬆弛。他說爹我想睡。可爹在用手掰開他緊團的牙床,爹嗅到了他嘴裡殘存的罌粟味。“沉糙你吞面啦?”爹抓住他頭髮打了他一巴掌。他不疼。他仍然想睡著等待雨中幻景重新降臨。他把頭靠在爹的肩膀上說,“爹,我看見那隻球,那隻球掉下去不見了。”廬方記得沉糙的形象在五年後已不再清俊不再憂鬱,他膚色蠟黃,背脊像蝦米一弓樣起來,遠看和他的地主父親一樣蒼老。沉糙想方設法逃避著廬方。但廬方總能在倉房的黑暗裡找到沉糙。沉糙繞著大缸走一圈,跳進缸里,他像條蛇一樣盤在缸里,一動不動,只是不時打著噴嚏,廬方懷疑沉糙已經喪失記憶,沉糙不認識他,他猜想沉糙是裝的,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後來精心設計了談話的內容,因為他不想把第一場談話弄得庸俗或者生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