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這倒是的,不值錢的東西也能做出好味道的菜來。柳月芳表示同意,不過她對吃貓魚心裡多少有點障礙,就沒接女鄰居的話茬,看看幾天來積存的魚處理得也差不多了,房間裡居林生已經關了電視,還誇張地打了個哈欠,大概是提醒妻子他要休息了。柳月芳下意識地看了眼門後的洗腳盆,突然發現盆里還堆了一堆魚頭,那些魚頭原來準備送給王德基家的,一忙就忘了這事。柳月芳急著把盆騰空,決定把魚頭改送張慧琴,她說,魚頭你們家吃不吃?本來是送王德基的,他老是幫我家拉煤,你如果要,乾脆就給你算了。
怎麼不吃?張慧琴說,魚身上的東西,除了苦膽,都能吃,不瞞你說,我最愛吃魚頭了。
就這樣,柳月芳把一堆魚頭也給了張慧琴。隔天柳月芳走過張慧琴家廚房的窗口,聞到一股撲鼻的鮮香,她隔著窗子隨口問了一聲,你做什麼菜做得這麼香?張慧琴在裡面說,你給我的魚頭呀,進來嘗一嘗?柳月芳說,我不吃魚頭的。話一出口柳月芳便覺得自己有點缺心眼,何必把這事告訴人家呢,她聽見張慧琴在裡面哦了一聲,恍然大悟的聲音,柳月芳後悔自己嘴快,把好好的一份人情弄薄了。
魚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柳月芳和張慧琴的鄰里之情。沒有魚,兩個女人的關係也是和睦的,但有了魚之後,她們的關係幾乎可以說是親如姐妹了。
她們互相贈送自己的拿手好菜。柳月芳善於做醃魚,這大家也能想見,每年收那麼多魚,一時吃不了,醃起來,這麼吃那麼吃,熟能生巧,自然就有心得體會。但張慧琴不一樣,這個女人是巧媳婦能做無米之炊,她送過來的什麼東西柳月芳都覺得好吃,菜肉餛飩好吃,鹽水熗毛豆好吃,白切肚肺好吃。有一回柳月芳去串門,看見張慧琴一個人在吃飯,沒有菜,只有一碗湯,是海帶蔥花湯,點了幾滴麻油,柳月芳是好奇,拿了勺子嘗了一口,味道居然也很好!
那時大家還不說發掘人才這種時髦話,柳月芳儘管自己也很能幹,但她是真心讚賞女鄰居的廚藝,加之居林生在外面結交的朋友多,家宴便也多,凡是有一定規模的家宴,柳月芳必然央求張慧琴來幫忙。張慧琴從來不推辭,大家知道她這個人的,你看不起她她在你背後吐唾沫,你敬她一尺她還你一丈,柳月芳跟她要好,她用自己的發卡為柳月芳掏過耳垢。張慧琴在居家廚房裡忙碌就像在自己家一樣,柳月芳無形之中淪落為她的助手,自己還不知道。張慧琴愛聽表揚,她這邊忙著耳朵還豎著,聽桌上客人對她手藝的反響,反響當然是不錯的,大家對居林生大誇柳月芳的廚藝,張慧琴也不計較,只是捂著嘴對柳月芳咯咯地笑。倒是柳月芳不好意思貪功,她要把女鄰居推出去引見給客人們,張慧琴死也不肯,她說,人家都是頭頭腦腦的,我又不認識人家,我又不能提干,出去見面算哪一出?
就像餐館裡的廚師一樣,等到宴席散了,便輪到兩個女人吃工作餐了。工作餐以殘羹剩飯為主,柳月芳總過意不去,她建議張慧琴帶這個回去。不要,帶那個回去,人家也不要,張慧琴說,我把那個大魚頭端回家就行了。
柳月芳知道張慧琴愛吃魚頭,這不奇怪,還有愛吃蠶蛹愛吃雞屁股的人呢,柳月芳自己的飲食是比較雅致清淡的,她的飲食風格自然也影響了丈夫和兒子,他們一家人都忌諱吃牲畜魚禽的頭部,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覺得吃那些東西有點低賤,有點野蠻,下不了嘴。張慧琴多次慫恿她嘗一筷子紅燒魚頭,柳月芳能夠想像她做的魚頭有多麼美味,可就是不敢接過張慧琴遞過來的筷子。張慧琴說,你不吃魚頭就別吃,吃裡面的雪菜和粉皮。柳月芳不好拂人好意,夾了一筷子粉皮,味道果然是無比鮮美,但人的心理作用是很強大的,柳月芳莫名地覺得那粉皮的美味也來路不正,美味得有點下賤。
據柳月芳後來告訴鄰居,那幾年她送給張慧琴的魚頭可以裝一卡車了,鄰居們清楚她說得有點誇張,但基本上是符合事實的。大家都記得魚的風光歲月也是居林生的風光歲月,而居林生風光,張慧琴作為居家最親密的鄰居跟著沾光,沾的主要是食物的光,除了春節時候的魚頭,平時張慧琴的炒青菜碗裡會蓋著兩三個雞頭、鴨頭什麼的。別人好奇,張慧琴也不在乎,指著隔壁說,柳月芳送過來的,她家人嘴刁,什麼頭都不吃,拿過來我們吃——怎麼不吃?魚頭、雞頭、鴨頭,都很好吃的!
很可惜,張慧琴與柳月芳兩家以魚為媒的友情後來趨於冷淡了,兩家的主婦仍然來來往往,但沒有了魚的穿針引線,這友情好像一件貼身的舊衣服,不知道哪裡有點松,隨時會綻線,誰也不敢穿。如果我們有心以此為例來考查鄰里關係在新形勢新時代的嬗變,時尚恐怕是個罪魁禍首。對的,首先要歸咎於時尚的變遷讓大家摸不著頭腦,不知從哪年開始,人們送禮不送魚了,除了甲魚偶爾可見,過年時候人們送來送去的東西開始與世界接軌,以西洋參、龜鱉丸、螺旋藻、腦白金一類的營養保健品為主,輔之以包裝精美攜帶方便的山珍海味——都是些華而不實的東西,魚呢,好像被人遺忘在池塘里了。這是魚的幸運,但卻是張慧琴的不幸——此話是背著張慧琴說的,當她面說非挨她罵,不吃飯會餓死,不吃魚頭死不了的。誰都知道張慧琴家的兒女都長大了,掙錢了,有個兒子做個體戶,發了財,買多少魚都買得起。我沒有看輕張慧琴的意思,只是要說清楚這其中的變故原因是多方面的,另外一個原因與居林生仕途失意有直接關係。我們香椿樹街的人一直以來都對居林生的官運抱有一種盲目的信心,後來卻聽說他爬不上去了,不僅爬不上去,還因為年齡偏大、沒有學歷、缺乏政治理論修養和專業領導才能等諸多因素,掉下來了。至於那個謠言,說居林生下台是因為喜歡擰女同事的屁股,擰多了把自己擰下台來,可信度就不高了,從來就沒聽說過有人因為擰屁股把自己的政治前途擰掉了的事,一定是那些忌妒居林生的人編排出來的謠言。道聽途說不足信,不過鄰居們相信居林生確實是掉下來了,他們得出這個結論依據的是自己的觀察,每年過年前夕送禮高峰的時候,居林生家門前冷冷清清的,有時候迎著暮色看見一個人拎了東西站在他家門口,細看一下,是居林生自己。
好像又換了個人間。居林生一家失意了,張慧琴家的日子卻開始紅火起來。回顧張慧琴後來的幸福生活的源頭,大家一致認為是靠了她的大兒子東風。靠的是東風的什麼呢,說起來不那麼順嘴。不是東風有多孝順,不是東風學歷高,也不是東風天生有一顆商人的精明腦袋,是東風有一年捅了人,差點鬧出人命,上了“山”去勞改,後來從“山”上下來,沒有工作,就幹了個體戶,結果偏偏靠這名不正言不順的個體戶發了家!東風和幾個朋友合夥從海上走私香菸,雖然有一定的風險,風險背後是巨額的利潤,東風每次從海上回來,人曬得像一根木炭,一身汗臭和海腥味,但是他懷裡揣著一個黑色塑膠袋子,裡面都是錢。張慧琴提心弔膽地數兒子的錢,數得怕起來,她在絲廠擋車,擋一輩子車不如兒子辛苦一天的錢多,怎麼能不怕?她怕兒子再出事,死活不讓兒子再到海上去接香菸,一定要他做一件什麼安穩的事情。這件事情是什麼,一時沒想起來,兒子沒什麼腦子,當然也沒生意。有一天夜裡張慧琴路過百貨商場前的燈光夜市,看見好多人夜裡跑出來吃螺螄吃臭豆腐什麼的,夜空中迴蕩著一片吃的聲音,吮螺螄的聲音像一種表達愛情的電子音樂,炸臭豆腐的氣味遠處聞著是臭,走近了卻是香氣四溢。那麼多人呀,他們在一個國泰民安的夜晚盡情地吃,什麼都吃,吃了那麼多!張慧琴站在一個賣炒年糕的攤子前,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攤主籃子裡的年糕,拿一條年糕去敲另外一條年糕,她眼睛發亮,站在那裡敲年糕,攤主不幹了,奪下年糕說,你吃什麼快說,別敲我的年糕。張慧琴是不願受人搶白的人,瞟了眼對方攤子上的配料,臉上立刻浮現出了一絲鄙夷之色。你這麼炒年糕的?她說,炒年糕不用菠菜能好吃嗎?可以這麼說,離開了那個炒年糕的攤子後,一個新的張慧琴就誕生了。這個女人雖然沒有多少文化,卻在無意中發現了一個樸素而永恆的商機,不管時代怎麼樣變化,人長了一張嘴,總是要吃的呀!有人愛吃,有人愛烹飪,怎麼也犯不了法,這不就是天下最安穩的生意嘛。
張慧琴的兒子東風后來就開了那個餐館,也就是現在我們街上大名鼎鼎的東風魚頭館。用餐飲業的行話來說,東風的餐館是特色餐飲,家常風格,主打產品是魚頭。我因為有一點美術功底,被東風拉去為餐館畫了幾個魚頭,寫了一些美術字,現在大家在魚頭館看見的玻璃櫥窗上的大魚頭,還有菜單第一頁上的四行大字,都是我的作品。
白湯魚頭
紅燒魚頭
酸辣魚頭
五味魚頭
至於東風魚頭館的廚師是誰,不用我說大家一定已經猜到了,廚師就是東風他媽張慧琴。
我一直對我們香椿樹街的落後風貌直言不諱,這個現代化進程異常緩慢的街區,至今有人在偷國家的電,有人在水錶上做了手腳,一滴一滴地偷國家的水——恕我不在這裡點他們的名了。令人費解的是大家捂自己的錢包捂這麼緊,卻都願意去捧東風魚頭館的場,這幾年來,魚頭館做的居然是高難度的街坊生意!冷靜地探討一下,此事也許不那麼奇怪,是個健康的人都會嘴饞,更何況張慧琴每天在灶上燉那個白湯魚頭,燉得奇香撲鼻的,大家住在附近,天天從那兒經過,總不能掩著鼻子吧——說句題外話,這對餐飲業的從業人員或許會有所啟發,好廣告不用花什麼錢,不用到電視上去做,不用到報紙上做,就在空氣里做,大家聽到的是更加具體更加可信的廣告詞:擋不住的誘惑,擋不住的誘惑!
大家都擋不住來自東風魚頭館的誘惑,加上街坊鄰居能夠享受八折優惠,很多從不上館子的居民都去魚頭館品嘗了張慧琴拿手的魚頭菜。只有柳月芳一家擋得住,也許是過去魚吃多了,柳月芳一家從來沒去過魚頭館。鄰居知道柳月芳和張慧琴關係好,都納悶柳月芳為什麼不去,有人還自作聰明地分析,是不是張慧琴現在發了,居林生現在無權無勢了,張慧琴就那個什麼了?柳月芳最不愛聽別人提她丈夫的失意,一句話堵住了別人的嘴,她說,你們不知道的,我們不吃魚頭,我們一家人,不吃頭,什麼頭都不吃!
張慧琴是被冤枉的,其實只有柳月芳知道,張慧琴是多麼誠心地邀請他們一家去東風魚頭館做客,當然說好是一切免費。張慧琴一直在勸說柳月芳去她的魚頭館,她說,我知道你們不吃魚頭,我做別的給你們吃不行嗎?柳月芳還是固執地微笑著,她這人有特點,微笑代表了否定,說,你不用客氣的,你們做生意,又不是開慈善會,怎麼能白吃?張慧琴說,別人不能白吃,你們一家人來是可以白吃的,我以前吃過你們家多少東西,不也是白吃的嘛。柳月芳還是擺手,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不一樣,不一樣了。這句話讓張慧琴聽出了一點別的味道,她也是聰明人,能夠體諒對方的心境,柳月芳這幾年不如意,就像雞群中的一隻鶴,突然變成一隻雞,而她張慧琴,雖不能說從一隻雞變成了鶴,但在別人眼裡她現在就是發了。念及這些,張慧琴也就不能動人家的氣,她抓住柳月芳的手,用力晃了晃,說,我不管你說什麼,反正我這客是請定了,你給面子就自己來,不給面子我讓店裡的小伙子準備上麻繩,五花大綁地也要把你們一家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