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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林說,我不是故意抽他的,我不是故意的——這句話沒說完,左禮生颳了兒子一巴掌,下半句話咽回去了。左禮生說,給我跪在那裡,現在沒你說話的份,你去把你的一百零八將拿出來給他。左林就跪在地上了。他看見紹興奶奶還撩著傻子的衣服,展示傻子背上的鞭痕,突然覺得不公平,便在一邊嚷了一句,他也要打我——這句話同樣沒有說完,左禮生過來颳了兒子第二個耳光,他說,你給我去拿你的畫片,馬上去拿。左林說,你讓我跪的。左禮生說,先去拿,拿給他了再跪,你要跪一晚上呢,有你跪的。左林不動,仍然端正地跪著。左禮生踢了兒子一腳,緊接著他意識到了什麼,他看見左林的眼睛裡突然湧出了淚光。怎麼回事,你沒有一百零八將的畫片了?你舅舅給你的畫片呢?左林轉過臉看著牆壁說,都送光了,林沖魯智深李逵,那些好的都給東風拿去了,春耕打我,我讓東風去打他的。左禮生焦急之中顧不上別的了,追問道,那剩下的呢,一百零八將,有一百零八張呢!左林似乎感覺到父親的巴掌將再次來襲,預先用手捂住了臉,他就那麼捂著臉交代了畫片的去向,其他都給郁勇搶走了,他說他當我的保護人。
左林記得父親舉起了拳頭,值得慶幸的是傻子光春突然爆發的哭聲救了他。絕望的傻子哭起來就像一個三歲的孩子,左禮生被那樣沙啞而稚氣的哭聲嚇著了,他丟下兒子向傻子光春走過去,他摸著傻子的腦袋,傻子晃了晃腦袋,把左禮生的手晃開了,繼續張著大嘴,絕望地哭。左禮生手足無措地看著紹興奶奶,他說,我要打死他,紹興奶奶,我讓左林給氣暈了,事情弄到這一步,該怎麼罰他,該怎麼罰我,你老人家說句話吧。紹興奶奶向左禮生翻了個白眼,似乎要說出什麼刻毒的話來,突然卻急火攻心,喉嚨里湧上一口痰,就是這一口痰的停頓,讓紹興奶奶想起了事件之外的許多事件。紹興奶奶一下子悲上心頭,捂著胸,叫了一句,我們祖孫倆的命怎麼這樣苦呀——竟然也哭起來了。
紹興奶奶和傻子光春一個尖銳一個粗啞的哭聲在左家迴蕩了大約三分鐘,三分鐘後左禮生恢復了理智,他作出了一個非常合理而公正的決定,他把左林推到傻子光春面前,一隻手按住了左林的背部。光春,現在輪到你騎他了!只有這個辦法才能解決問題。左禮生一隻手按住兒子,一隻手去扶傻子上馬。傻子光春止住了哭聲,看得出來他對左禮生的方案很感興趣,只是不敢貿然行事。他用眼神向紹興奶奶徵求意見,紹興奶奶卻沉浸在幾十年的悲傷中了,她在左家的藤椅上坐了下來,閉著眼睛,一口口地吐氣,吸氣。傻子光春聽從了自己的意願,他騎到左林背上的時候有點羞澀,還要馬鞭呢,他說,左林把馬鞭放在抽屜里的。左禮生說,好的,給你拿馬鞭。左禮生從抽屜里果然找到了那條廢電線,他把電線遞給傻子的時候看了看左林。左林彎著腰馱著傻子,他的矮小的發育不良的身體在微微搖晃,他的乾瘦的雙腿也戰抖著,呈現出一個悲壯的半圓形。左禮生很想看見兒子的臉,卻看不見,左林低著頭把傻子光春馱在背上,他的臉埋在燈光的陰影里。
傻子光春一會兒便快樂起來了,他咧著嘴笑,似乎對他的角色轉變充滿了信心和期望。他說,左叔叔,我能把他騎到街上去嗎?
左禮生遲疑地看了看藤椅上的紹興奶奶,紹興奶奶睜開了眼睛,她犀利而堅硬的目光使左禮生有點慌亂,左禮生嘿地一笑,說,當然能騎到街上去,左林騎你也是在外面嘛。
先是三個人來到了夜色初降的香椿樹街上,後來紹興奶奶也出來了。四個人,其中包括一個騎兵、一匹“馬”、兩個觀眾兼裁判,他們在剛剛亮起的路燈下以混亂的隊形和速度由東向西行進。路人們和一些鄰居都看見了這支隊伍,孩子們之間的騎兵遊戲並不讓人吃驚,人們好奇的是為什麼左林和傻子光春的這場遊戲由左禮生和紹興奶奶陪伴著,他們居然不加制止。他們問紹興奶奶,紹興奶奶,你為什麼讓光春騎在左林背上呀?紹興奶奶覺得人家問得沒道理,她氣呼呼地不理睬人家,倒是左禮生,自己給自己一路打著圓場,說,孩子鬧著玩,讓他們鬧著玩去。
左禮生一直緊跟著兒子和傻子光春,他關注的是兒子的腿,以及兒子的膝蓋。正如預料的那樣,左禮生很快聽見兒子的膝蓋發出了呻吟的聲音,兒子沒有哭,但他的膝蓋開始哭泣了,那聲音是努力壓抑著的,卻像碎玻璃一樣濺開來刺痛了左禮生的心。左禮生感到了那種難以承受的刺痛,他向傻子光春賠著笑臉,說,怎麼樣,出了氣了吧,街上人多,還有汽車,要不要先下來,讓他給你再道個歉。傻子光春卻騎得正得意,他說,不行,他騎我騎了很多次了,他騎我騎得比這久多了。左禮生轉過臉看紹興奶奶,紹興奶奶偏不回應他的信號,只是看管著孫子手裡的電線。不許用鞭子,騎就騎了,不能用鞭子抽人。她說著忽然加強了語氣,舊社會的惡霸地主才用鞭子抽人呢。左禮生無奈地說,那就再騎一會兒吧。
左林的膝蓋卻開始尖叫了,左禮生聽見了那尖叫聲,他相信紹興奶奶和傻子都忽略了左林膝蓋的聲音,左林的膝蓋快碎裂了,左林的膝蓋快爆炸了,他們聽不見那可怕的聲音。他們聽不見。左禮生在萬箭穿心的情況下急中生智,他果斷地拉住了騎兵和馬,不由分說地把傻子光春架到了自己的背上。給你換一匹大馬騎,左禮生說,騎大馬最舒服了。快,叔叔讓你騎大馬!
紹興奶奶反應過來以後試圖去攔馬,她擺著手說,禮生這可使不得,孩子的事情,你大人不該加進去,你這讓我的臉往哪兒放?紹興奶奶命令孫子下馬,但傻子光春一定發現騎左禮生這匹大馬舒服多了暢快多了,他不肯下馬,於是騎兵和他的馬在香椿樹街上一路奔馳起來。騎馬啦,騎馬啦!左禮生和傻子光春的歡呼聲一個低沉一個高亢,騎兵和馬都在急速奔馳中發出了狂熱的呼嘯聲,騎馬啦,騎馬啦,騎馬啦!
我表弟左林記得那天夜裡空中飄著些小雨,昏暗的路燈光下有一些昆蟲在飛舞,他坐在地上,看著傻子光春驕傲地騎在父親背上,他像一個真正的騎兵,手執馬鞭,身體直立,策馬向前飛奔。他看見騎兵和馬融為一體,漸漸消失在香椿樹街的夜色中,就像他夢想過的騎兵和馬消失在糙原上。
左林哭了。左林一哭他的膝蓋也跟著哭了,膝蓋一哭左林就哭得更傷心了。在極度的虛弱和疼痛中他再次看見了馬,馬從鐵路上下來,不止一匹馬,是一群馬向他馳騁而來。群馬穿越黑暗的雨中的城市,無數馬蹄發出驚雷似的巨響,他依稀聞見細雨中充滿了青糙和馬的氣味,整條街道迴蕩著馬的嘶鳴聲。後來他感到馬群來到了他身邊,他感覺到誰的手,不知道是誰的手,把他扶到了馬背上,他騎上了一匹真正的白色的頓河馬,他騎在馬上,像一支箭射向黑暗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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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豬頭
我母親買不到豬頭肉,她凌晨就提著籃子去肉鋪排隊,可是她買不到豬頭肉。人們明明看見肉聯廠的小貨車運來了八隻豬頭,八隻豬頭都冒著新鮮生豬特有的熱氣,我母親排在第六位。肉聯廠的運輸工把八隻豬頭兩隻兩隻拎進去的時候,她點著食指,數得很清楚,可是等肉鋪的門打開了,我母親卻看見櫃檯上只放著四隻小號的豬頭,另外四隻大的不見了。她和排在第五位的紹興奶奶都有點緊張,紹興奶奶說,怎麼不見了?我母親踮著腳向張雲蘭的腳下看,看見的是張雲蘭的紫紅色的膠鞋。會不會在下面,我母親說,一共八隻呢,還有四隻大的,讓她藏起來了?櫃檯里的張雲蘭一定聽見了我母親的聲音,那隻紫紅色的膠鞋突然抬起來,把什麼東西踢到更隱蔽的地方去了。
我母親斷定那是一隻大豬頭。
從紹興奶奶那裡開始豬頭就售空了,紹興奶奶用她慈祥的目光譴責著張雲蘭,這是沒有用的。賣光了。張雲蘭說,豬頭多緊張呀,紹興奶奶你來晚了,早來一步就有你一隻。
紹興奶奶端詳著張雲蘭,從對方的表情上看事情並沒有迴旋的餘地,賠笑臉也是沒有用的,紹興奶奶便沉下臉來,眼睛向櫃檯裡面瞄,她說,有我一隻的,我看好了。你看好的?在哪兒呀?張雲蘭豐滿的身體光明磊落地後退一步,紹興奶奶花白的腦袋順勢越過油膩的櫃面,向下面看,看見的仍然是張雲蘭的長筒膠鞋,紫紅色閃爍著紫紅色熱烈而怠慢的光芒。紹興奶奶,你這大把年紀,眼神還這麼好?張雲蘭突然咯咯地笑起來,抬起胳膊用她的袖套擦了擦嘴角上的一個熱瘡,她說,你的眼睛會拐彎的?
櫃檯內外都有人跟著笑,人群的鬨笑聲顯得乾澀凌亂,倒不一定是對幽默的回應,主要是表明一種必要的立場。紹興奶奶很窘,她指著張雲蘭的嘴角說,嘴上生瘡啦!這麼來一句也算是出了點氣,紹興奶奶走到割冷凍肉的老孫那裡,割了四兩肉,嘟嘟囔囔地擠出了肉鋪。
我母親卻倔,她把手裡的籃子扔在櫃檯上,人很嚴峻地站在張雲蘭面前。我數過的,一共來了八隻。我母親說,還有四隻,還有四隻拿出來!
四隻什麼?你讓我拿四隻什麼出來?張雲蘭說。
四隻豬頭!拿出來,不像話!我告訴你,我看好的。
什麼豬頭不像話你看好的?你這個人說外國話的,我怎麼聽不懂?
拿出來,你不拿我自己過來拿了。我母親以為正義在她一邊,她看著張雲蘭負隅頑抗的樣子,火氣更大了,人就有點衝動,推推這人,撥撥那人,可是也不知是肉鋪里人太多,或者乾脆就是人家故意擋著我母親的去路,她怎麼也無法進入櫃檯里側。她聽見張雲蘭冷笑的聲音,你算老幾呀,自己進來拿,誰批准你進來了?
開始有人來拉我母親的手,說,算了,大家都知道豬頭緊張,睜一眼閉一眼算了,忍一忍,下次再買了,何必得罪了她呢?我母親站在人堆里,白著臉說,他們肉鋪不像話呀,這豬頭難道比燕窩魚翅還金貴,藏著掖著,排了好幾次都買不到,都讓他們自己帶回家了!張雲蘭在櫃檯那一邊說,豬頭是不金貴,不金貴你偏偏盯著它,買不到還尋死覓活呢。說我們帶回家了?你有證據?
我母親急於去櫃檯裡面搜尋證據,可是她突然發現從肉鋪的店堂四周冒出了許多手和胳膊,也不知道都是誰的,它們有的禮貌,鬆軟地拉住她,有的卻很不禮貌了,鐵鉗似的將我母親的胳膊一把鉗住,好像防止她去行兇殺人。一些紛亂的男女混雜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少數聲音息事寧人,大多數聲音卻立場鮮明,表示他們站在張雲蘭的一邊。這個女人太過分了,大家都買不到豬頭,誰也沒說什麼,偏偏她就特殊,又吵又鬧的!那些人的手拽著我母親,眼睛都是看著張雲蘭的,他們的眼神明確地告訴她,雲蘭雲蘭,我們站在你的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