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李文芝直到後來才徹底明白包麗君的底牌。原來底牌是春耕的年齡。李文芝聽說春耕被送去少年管教所,當場就哭了,她說,這是什麼王法,這個小畜生,光是管教一下就行了嗎?包麗君開後門開到法院來了,她本事通天!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告了,我自己動手,看我不把這小畜生給閹了!
紙終於沒能包住火。很快春耕和錦紅的事情在街上傳得沸沸揚揚的,人們在市場和雜貨店看見包麗君便左右為難,不知說點什麼好,所以打量她的眼神顯得有點鬼鬼祟祟的,看見李文芝,則更加不知所措。自從發生了這件事情以後,熱情慡朗的李文芝就像變了一個人,走在街上,誰也不理,而且鐵青著個臉,好像隨時準備要殺人。
春耕是從街上消失了。錦紅也不容易看見,據說李文芝後來給錦紅定了規矩,除了上學,錦紅不能邁出家門一步。這就像不允許猴子爬樹,不允許貓捉老鼠一樣,對錦紅是一個天大的懲罰。鄰居們常常聽見錦紅在家裡的哭鬧聲,有一天他們看見李文芝怒氣衝天地跑出來,把一柄綠綢面的花雨傘砸在地上,她在雨傘上踩了一氣,還不解恨,又撿起來,把雨傘扔到了她家的屋頂上。
錦紅驚天動地的哭聲使整條香椿樹街顫抖了,許多人都向李文芝家跑,等他們到達李文芝家,事件已經結束,李文芝關上了她家的門,而錦紅的哭聲也突然沉寂下來。看熱鬧的人不甘心,他們湊到李文芝家臨街的窗戶上向裡面張望,正好遇到李文芝在窗玻璃上糊報紙,有人眼尖,看見錦紅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幫她母親糊窗子。可憐的錦紅,她哭過了就做事,替母親扶著凳子,手裡還端著一碗糨糊。
錦紅的故事也是一把折斷的雨傘,隨著有人修好雨傘,再次把傘打開已經是二十年以後了。
一個人在二十年中可以經歷許多事情,對於錦紅來說,她的履歷寫滿了不幸。她的不幸五花八門:早年喪父(她父親是卡車司機,有一年除夕急著從外地趕回家過年,出了車禍),童年受辱失身(這事大家都知道了,不宜再提),少女時代得過腮腺炎、甲狀腺炎,還得過肝炎(這使錦紅的膚色灰暗,眼睛像魚一樣向外面鼓起來。不適宜體力勞動,招工的時候勉強進了油品倉庫當保管員,倉庫在很遠的郊外,每天上下班恰好最需要體力)。最主要的不幸當然是她的婚姻。錦紅的丈夫是李文芝相中的,是個干力氣活的建築工人,李文芝認定女婿忠厚可靠,對錦紅會好。李文芝的判斷沒有什麼錯誤,那男人的品德沒有問題,問題是出在難以啟齒的方面,女婿天天要做那件事,錦紅天天拒絕那件事。女婿惱羞成怒,就開始打錦紅,起初是威嚇性質的,打得不重,後來看錦紅在這事情上毫不妥協,就開始大打出手。錦紅也古怪,情願受皮肉之苦,也不願意與丈夫行房事,那個建築工人頭腦簡單,也不知道打聽一下錦紅的身世,一味地用暴力解決問題,有一次用皮帶襻子把錦紅的額頭打出了一個洞,錦紅用一塊手帕捂著額頭跑回了家,渾身上下都是血,一進家門就說,媽,看你給我找的好人家!李文芝又急又氣,替錦紅包紮傷口時,隨口問了幾句,都問在點子上,於是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李文芝也不淨是護犢子,她說,你這個死脾氣,也是找打,天下哪對夫妻不做那號事,他打你,一半是他錯,一半是你錯。錦紅一聽這話就嗚嗚哭開了,說,那你讓他把我打死算了,打死我我也不跟他做!錦紅把母親推開了,李文芝站在一邊,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她醒過神來,捲起袖子說,不行,得去找他算帳,否則他以為我們孤兒寡母好欺負,打上癮了還得了?
李文芝集合了幾個身強力壯的親戚去找女婿算帳,走到鐵路橋那裡,正好看見春耕的修車鋪子,春耕正在替人修理自行車。李文芝的腿一軟,就蹲下來了,李文芝突然發現了一個禍害的根源,她蹲在路上,被痛苦壓得站不起來,親戚們問她,不去找小張算帳了?李文芝搖搖頭,眼淚一下溢滿了她的眼眶,二十年以後李文芝再也無法在眾人面前藏匿那段往事。李文芝指著春耕說,該打的是那個畜生,你們上去打他,往死里打,把他打死了,我去替你們償命!
那些親戚看見春耕向李文芝這裡瞟了一眼,立刻就鑽回到他的修車棚里去了。親戚們都沒有喪失理智,他們雖然記得那段令人難堪的往事,但誰會為了往事去侵犯一個街坊鄰居呢,況且誰都沾過春耕的光,人家現在學好了,給鄰居們補胎打氣,一分錢也不收。親戚們後來就本著大事化小的原則,把李文芝從春耕的修車棚那裡勸走了,一直勸回了家。他們的態度很清楚,該打的要打,不該打的不打,如果李文芝原諒了她女婿,該打的也可以不打。
錦紅的婚姻不倫不類地維持了好幾年,她一直住在娘家,丈夫不答應,來拽她回去,李文芝出面調停,說回去可以,但有個條件,那件事情,一個星期最多做一次。女婿答應了,錦紅卻漲紅臉叫起來,說,一次也不行,要做你跟他去做!李文芝氣得扇了錦紅一個耳光,李文芝說,你這個死人樣子,結什麼婚,世上女人結婚都要做那事的,你這麼犟,只好嫁太監!錦紅還是很衝動,說,誰要嫁,是你逼我嫁的!李文芝是做慣了女兒主的,偏偏在這種事情上沒法做她的主,李文芝又氣又急,聽見爐子上水煮開了,正要走過去的時候人突然不會動彈了,李文芝僵硬地站在那裡,眼睛憤怒地斜視著錦紅,嘴巴也是歪斜的。錦紅尖叫起來,上去抱住母親,她丈夫這時候反應倒是很快,說,大概是中風了。你看你,把你媽氣中風了。
所以錦紅的不幸好比六月的梅雨,梅雨一場一場地下,她卻沒有了那把雨傘,不幸的雨點每一點都瞄準她,及時地落下,不讓錦紅有任何走運的機會。錦紅是認命的,冬天鄰居們看見錦紅扶她母親出來曬太陽,餵她吃飯,夏天錦紅把母親抱到一隻大木盆里,為她擦洗,洗好了還要搽上一脖子的痱子粉。錦紅做這些事情時無怨無恨,鄰居們突然記起錦紅是嫁了人的,怎麼光是伺候母親,丈夫也不要,家也不要了。他們繞著圈子問錦紅,錦紅從不回答不該回答的問題,倒是李文芝,雖然說話很不利落了,還是用簡短的回答打發了那些好事的鄰居。離——了,她說,畜——生。後面這句話當然是罵她女婿小張的,別人不會見怪。
錦紅也許是世界上最應該離婚的人。她的離婚因此倒不能算是不幸。錦紅有時候願意和她的小學同學小玉說點知心話,錦紅向小玉描述了她離開丈夫的最後時刻,她說她回家正好撞見她丈夫和一個女人在做那件事,丈夫和那個女人都很慌張,他們盯著她,防備她做出什麼舉動,但錦紅什麼也沒做,她從床邊繞過去,拿了東西就走了。小玉聽了很驚訝,問錦紅,你回家拿什麼東西?錦紅說,雨傘,拿一把雨傘,我最喜歡那把雨傘。
二十年過去以後錦紅仍然酷愛雨傘,也許這是錦紅的故事能夠講到最後的惟一的理由。
李文芝去世之前人很清醒,口齒也突然變得清楚了,她囑咐自己的兄弟姐妹照顧錦紅。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李文芝卻特別,她對兄弟姐妹說,你們如果虧待了錦紅,我變了鬼魂也不會放過你們。一邊的親人都聽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錦紅一個人留在了世上。錦紅的頭髮上別著一朵白花在香椿樹街上來來往往,面容有點憔悴,膚色還是粗糙而焦黃,但看她的樣子也沒有什麼受難的跡象,她一個人住在她出生長大的房子裡,似乎一生從來沒有離開過這間房子。她的舅舅和姨媽信守諾言,經常帶著吃的用的來看她,錦紅卻嫌煩,而且從來不掩飾她的厭煩情緒。你們別來,她說,你們不來煩我就是照顧我了,有空去照顧照顧你們自己的孩子。錦紅的一個舅媽來給錦紅說媒,錦紅居然把她從門裡推了出來,舅媽見不得這種不知好歹的脾氣,拍腿跺腳地說,我再管她的閒事我就是狗,讓她媽媽的鬼魂來找我好了,鬼魂怎麼的,鬼魂也要講道理!
沒有人知道錦紅對未來的生活有何打算。她的親戚同樣也不知道。錦紅對她的同學小玉是比較親近的,她告訴小玉別再為她介紹對象。我遲早是要結婚的,錦紅說,沒你們的事,我心裡有主張。小玉曾想打探那個人選,費盡了口舌也沒成功,只是聽錦紅說,媽媽反正不在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誰也猜不到錦紅心裡的那個人。也許這會兒有聰明的讀者已經猜到了那個人,猜到了也沒關係,反正錦紅的故事說得差不多了。
錦紅生命中值得紀念的第二個雨天很快來臨了。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傍晚時分下班的人群頂著雨披騎著自行車倉皇穿越雨霧,街上一片嘈雜。錦紅扶車站在鐵路橋的橋洞裡,她沒帶任何雨具,看樣子她是在躲雨。小玉路過橋洞時看見錦紅,她停下來要把雨披借給錦紅。錦紅搖頭,她說是自行車的車胎被扎破了。小玉順手指了指旁邊春耕的修車棚,說,那趕快去補胎呀。錦紅笑了笑,說,是呀,得去補胎。小玉騎上車以後才意識到自己的建議不合理,她也是知道錦紅和春耕二十年前的過節的,小玉回頭看看錦紅,正好看見錦紅在橋洞裡打開一把雨傘,一把玫瑰紅色的尼龍傘,小玉還納悶呢,她帶著傘,離家又這麼近,為什麼站在橋洞裡躲雨呢?
二十年以後錦紅打著一把玫瑰紅的雨傘向春耕的車棚走去。春耕對即將發生的傳奇毫無覺察,他看見一把雨傘突然擠進了他的侷促的修車棚,許多水珠灑落在地上,然後他看見一個女人的臉從雨傘後面露出來,是錦紅的臉。錦紅的神情很平靜,但她的嘴唇在顫動,錦紅枯瘦的面頰上很乾燥,沒有淋雨的痕跡,可是她的眼睛裡積滿了水,她的眼睛裡在下雨。
錦紅坐了下來,坐在一隻小馬紮上,身體散發著隱隱的霧氣。她的目光省略了春耕的臉,在他的膝蓋和手之間游移不定。
春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手上還抓著一團擦油用的紗團。你來幹什麼,春耕沒法掩飾他的慌亂,他把紗團塞進了褲子口袋,你要修車嗎?
錦紅仍然盯著春耕的膝蓋,錦紅說,今天我送上門來了,我們的事,得有個結果。
什麼結果?什麼結果不結果的。春耕嘟囔著,向後面縮了縮,又說,都過去二十年了,你沒看見這二十年我是怎麼過來的?你還要什麼結果。
你在裝傻?錦紅說,我送上門來,難道是找你來算帳的?你這樣裝傻可不行。你一直是一個人,我現在也是一個人過,我的意思,你要我先開口嗎?
春耕這回聽清楚了,春耕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年的往事在這個瞬間全部浮上了心頭。春耕有點害怕,有點茫然,有一點驚喜的感覺,也有一點蟲咬似的悲傷。春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見錦紅的一隻手遲疑地解開了襯衣的第一顆紐扣,錦紅淺短的辱溝半掩半露,一顆暗紅色的疣子清晰可見。春耕突然嘿嘿地笑了。你是糊塗了?他說,你沒聽說我跟冷娟的事?滷菜店的冷娟。我們好了兩年了,別人都知道,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