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小堂走過了葵花里的大門洞,兩個哨兵都比小堂小,其中一個不時地擤著鼻涕,小堂不怕他們。他用眼角的餘光向裡面瞄了一下,看見千剛他們圍著滿地的啞鈴和石鎖,每個人都光裸著上身,露出結實的肌肉。他沒有看見千勇和他的一幫狗腿子。小堂提著西瓜匆匆地走過葵花里,將裝西瓜的網線袋從右手換到了左手。冷不防地他聽見了千勇的聲音,把他攔住,把他攔住!小堂感覺到從身後卷過來一陣風,一眨眼,千勇和爛泥他們就堵在他面前了。
小堂驚慌地靠到牆上,看著千勇,他看見千勇手裡甩著一根鏈條鎖,千勇的額頭上長了個熱癤,上面塗著紫藥水。小堂意識到自己的驚慌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他極力擺出一種輕鬆的姿態,說,你玩鏈條鎖呀?
千勇卻不吃這一套,他始終用挑釁的目光瞪著小堂,說,你是化工廠的人吧?是你不讓豐收來買通行證的吧?你說要玩去化工廠和宋文他們玩,是你說的吧?
小堂驚叫起來,沒有,我沒說過,是豐收造謠!豐收一貫造謠,你是知道的,他的嘴巴全世界最爛!
千勇冷笑了一聲,說,那你的嘴巴就乾淨了?你們化工廠的人嘴巴才是全世界最爛的,你們不是說要消滅葵花里嗎?來呀,來消滅啊,什麼本事也沒有,雞蛋還想碰石頭,哪天我把你們化工廠小孩的嘴全部用大便堵起來,看你們還嘴硬!爛泥在旁邊幫腔說,哪天我帶一顆炸彈去你們化工廠,不消一秒鐘,你們化工廠就報廢了!
我不是化工廠的!小堂一著急就口不擇言了,他說,你們的眼睛長到屁股上去了?我住在化工廠隔壁,不在化工廠裡面。我跟宋文他們沒有關係!
住在化工廠隔壁就等於住化工廠,你一定是宋文的jian細。千勇仍然氣勢洶洶瞪著小堂,他用鏈條鎖的鎖頭在小堂的下巴上蹭了一下,說,給我從實招來,你是不是宋文的jian細?爛泥這時候在旁邊提醒千勇,爛泥說,千勇,他剛才說你眼睛長屁股上啊。
小堂一直注意著千勇的鏈條鎖,他知道鏈條鎖能把人的腦袋砸一個窟窿。小堂放下西瓜,將千勇的鏈條鎖往旁邊推,他說,我騙你是小狗,我從來不跟宋文他們玩,我瞧不上他們。
爛泥先叫起來,花言巧語,騙人!那你今天交代清楚,你為什麼不買我們的通行證?你自己不買,還勸豐收也不買。你還是一個教書(唆)犯!
小堂不看爛泥,他一直用誠懇的目光看著千勇,他說,我沒錢,我媽媽從來不給我一分錢。豐收有錢,他幫他奶奶賣涼茶,有好多錢。
千勇嗤地一笑,說,你是豬腦子呀?誰的錢是爹媽給的?都是從家裡偷出來的嘛。你不會從家裡偷啊?
我外公天天在家。小堂說,我沒機會偷他們的錢。
千勇似乎有點相信小堂的說法了,他把鏈條鎖捲起來放在褲袋裡,他的目光落在小堂的西瓜上。一個西瓜折合一塊錢。千勇突然說,你要不要用西瓜換通行證,隨便你,我不強迫你。爛泥在一邊補充說,給你一個機會,這是考驗你,你放聰明一點。
小堂咬著嘴唇,他的腦袋扭來扭去的,斜著眼睛向哪兒張望著。大約過了一分鐘,他說,好吧,你先把通行證給我。千勇從褲袋裡掏他的通行證時,小堂的一句話讓千勇惱羞成怒。小堂說,這個西瓜一塊五毛錢,你還要補我五毛錢。千勇就舉起拳頭對準了小堂,他說,你敢跟我要五毛錢?你吃了豹子膽啦!
小堂是個識時務的男孩,他後來沒再堅持要那五毛錢。他把通行證放進襯衣口袋就往前走了。離開香椿樹街才一天的時間,街道和街上的人群就顯出幾分陌生,有些人哭喪著個臉,好像家裡死了人,有的人表情鬼鬼祟祟,好像剛剛寫了反動標語。小堂現在空著手,一個西瓜換了一張葵花里的通行證,這筆交易是否合算,小堂現在還無法估算。
獨立縱隊(下)
正午時分,一些搬運工人頂著毒辣的陽光從化工廠的邊門裡推出一車車的樟腦,一路小跑著向河運碼頭衝去。樟腦刺鼻的氣味鑽出麻袋,蕩漾在香椿樹街上。小堂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兩隻手輪流驅趕著樟腦的氣味,沒有什麼作用,小堂的午睡就這樣被樟腦剝奪了。
小堂記得他做了一個夢,但是想不起具體的夢境了,惟一記得的是一面火紅的旗幟,旗幟上寫著四個字:獨立縱隊。小堂放不下這個夢,他在房間裡苦思冥想,仍然不能把那個神奇的夢拼接起來,小堂乾脆找出一件舊背心,用鋼筆在上面寫了四個大字:獨立縱隊。他把背心穿在身上,背對著鏡子照那四個字,手寫的字無論多好都沒有印出來的威風,你要是穿著它出去,別人會笑話的。小堂在鏡子前忙了半天,最終還是把那件背心換下來了。
小堂的外公還在竹製的躺椅上打呼嚕,躺椅正對著大門外的街道,加上外公睡覺的時候有一隻眼睛總是半睜著,看上去他仍然饒有興味地監視著街上的行人。小堂走到門邊,聽見外公的呼嚕突然卡住了,他下意識地往後面縮了一下,回頭一看,外公還在睡,小堂注意到外公寬大的褲衩起了不該有的褶皺,他的乾癟的睪丸部分又露在外面了。小堂擔心門外的路人會看見它,又不想為這事叫醒外公,俗話說急中生智,小堂一著急就到筷筒里拿了一雙筷子,小心地提著筷子替外公把褲衩整理好了。外公翻了個身,對小堂的做法一點也不領情,他說,不准出去,小心他們又欺負你。然後就又打開了呼嚕。
小堂倚著門,看著那些搬運工人在烈日下的勞動。兩個食堂的師傅抬著一桶什麼東西來到廠門口,小堂知道那是提供給搬運工的冰凍綠豆湯。小堂認識那個胖的食堂師傅,他從廚房裡拿了一隻碗,匆匆地跑過去,把碗塞給胖師傅。但胖師傅卻把碗推開了,對小堂不耐煩地說,剩下了才能給你。小堂覺得沒面子,但他還是耐心地站在一邊等。他看見宋文的自行車突然從大街上拐了進來,自行車後面坐著小北京。他們跳下了車,兩個人看上去都是滿頭大汗的,小北京的右手不知什麼時候上了石膏夾板,看上去就像《紅燈記》中的王連舉。小堂以前總是主動地招呼宋文,而宋文對他一向是愛理不理的,這次不同了,小堂反剪著手拿著他的碗,一條腿還滿不在乎地抖動著。小堂想他何苦總是去拍他們的馬屁,當你成為獨立縱隊後是不需要同黨的。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奇怪,宋文從來都不愛答理小堂,那天卻忽然向小堂招了招手,用一種非常親切的口氣說,小堂你跟我們來!
小堂意外地看著宋文,他把手裡的碗扣在頭上,又拿下來,嘴裡咕噥道,來幹什麼?你們請我吃冷飲嗎?
小北京說,讓你來你就來。我們那裡冷飲多的是,沒人吃。
宋文說,來呀,我有事要問你。
小堂猶豫了一下,還是尾隨著他們走進了化工廠的邊門。他們經過倉庫,向宿舍區走去。小堂始終和宋文他們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小堂一路走一路問,找我幹什麼?那天廠里放電影,我讓你們帶我進去,你們不理我,現在找我幹什麼?小北京回過頭皺著眉頭,說,囉唆什麼?你是婦女呀?有事就是有事,沒事找你幹什麼!小堂站住了,他看著宋文把自行車放進了車棚,小堂抬頭看了看車棚上方的三層樓樓房,那就是化工廠的宿舍,小堂知道宋文家住二樓,小北京就住一樓。小堂想起宋文家的那台電視機,不知道白天有沒有節目,他就提示性地說,宋文,去你家玩吧。宋文鎖好了自行車,將帶有金魚形墜子的自行車鑰匙攤在手上,轉了一下,然後他對小堂說,跟我們來。
宿舍樓里光線很暗,樓梯上堆滿了各家的雜物。小堂把碗放在誰家的紙箱上,空著手跟宋文他們往樓上走。他們走過了二樓,小堂說,不對,你們去哪裡?宋文說,去我們司令部,司令部在三樓。小堂一下就愣在樓梯上了,你們也有司令部了?我怎麼不知道呢?小北京回過頭瞪著他,說,你別裝蒜,我們早就有司令部,你是來過的。小堂這下明白了,他知道小北京指的是一間廢棄的廁所,那間廁所下水道壞了,被宿舍里的人封起來,當了儲藏間,去年有一天宋文在雜貨店買了六把拖把,小堂正好路過那裡,是他幫宋文把其中三把拖把送到那間舊廁所去的。
小堂是被宋文推進舊廁所裡面的,這一瞬間他後悔了,他知道上當了,可後悔有什麼用?他看見儲藏間裡有五六個男孩等在那裡,他們是在等著宋文和小北京,不,小堂其實已經意識到他們是在等他,他看見了牆上用墨水寫的標語:叛徒沈小堂公審大會。沈小堂這三個字就像街上布告欄里的殺人犯的名字,被誰用紅墨水打了個叉叉。小堂發出了一聲狂叫,他拼命想掙脫宋文的兩隻手,但裡面的化工廠的孩子一擁而上,有個戴眼鏡的孩子把一團線塞進了小堂的嘴裡。小堂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他不知道這件事情發生的前因後果,驚慌之中他只是一遍遍地尖叫著,你們弄錯了,我不是叛徒!小堂知道他們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但他還是尖叫著,你們別胡鬧,我不是叛徒!
是宋文把小堂嘴裡的線團掏出來的,宋文對他的人說,我們要聽他坦白,不能堵他的嘴。宋文又對小堂說,你給我放老實點,你要是再敢亂叫亂喊的,我就用樟腦丸塞你的嘴。宋文從一隻塑膠袋裡拿出幾顆樟腦,讓小堂看,他說,你是知道的,吃下樟腦丸你就變成一個白痴了,你說,你還叫不叫了?小堂大口地喘著粗氣,他說,我不叫了,可你們不能冤枉人,為什麼把我當叛徒?為什麼開我的公審大會?你們先要向我說清楚。
宋文向其他男孩看了看,表示審問開始了。宋文清了清喉嚨,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老實交代,第一個問題,昨天一天你去哪裡了?
小堂說,我去我姑媽家了。夜裡就住在她家。你們管得太寬了,我不能去我姑媽家嗎?
你還嘴犟?小北京幾乎是撲過來,用左手點著小堂襯衣的口袋,他說,這是什麼?掏出來給大家看,掏出來就真相大白了,什麼姑媽不姑媽的,你是跑到葵花里去告密了!
旁邊有人搶先替小堂掏出了那張硬紙板,是千勇手寫的葵花里的通行證。那個男孩怪腔怪調地念著:葵花里通行證。有效期一九七四年八月。過期失效。小堂這時有點明白他的處境了,小堂又大叫起來,是他要給我的,不是我向他要的。
宋文說,那不說明什麼問題,你有葵花里的通行證,就證明你當了叛徒。證據確在(鑿),你還狡辯什麼,你還想富於(負隅)頑抗?
小堂一急眼淚又不聽話地流了出來,他說,什麼呀?你們連什麼是叛徒都弄不清楚,還在公審叛徒呢。我不是你們一夥的,你們從來不跟我一起玩,我怎麼是你們的叛徒呢?你們這是亂扣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