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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紅濕潤的身子顫動了幾下,她的胸腔內部一定發出了尖叫聲,只是春耕沒有聽見。她沒有叫出聲音來。錦紅的目光變得僵直,一點一點地下墜,落在春耕的鞋上,是一雙穿破了的旅遊鞋,鞋上沾了一塊濕泥。錦紅慢慢地伸出一隻手,把那塊濕泥摳掉了。錦紅突然清了清嗓子,說,如果我和冷娟都願意,願意跟你,你會選誰?
春耕用一種近乎好奇的眼神看著錦紅,很明顯他想笑,因為忍著不笑,他說話的聲音聽來有點輕佻,選你——春耕模仿某種笑話的程式,拉長了聲調說,那是不可能的。當然選冷娟,她長得漂亮。
春耕說完就後悔自己的言行了。他看見錦紅跳了起來,錦紅滿臉是淚。錦紅抓著雨傘像抓著一把復仇之劍向春耕撲來,傘尖直刺春耕,第一下刺到了春耕的胳膊,第二下刺到了春耕的大腿,第三下卻撲了空。錦紅栽倒在一堆廢棄的自行車輪胎中,一動也不動。春耕嚇壞了,正要去拉錦紅,錦紅已經爬了起來,敏捷地躲開了春耕的手。錦紅臉色煞白,站在門口整理著衣服,她向車棚的外面張望著,東面看一看,西面看一看,前面也看一看,然後飛快地沖了出去。
大概是一個星期以後,錦紅的姨媽到春耕這裡來補胎,小玉恰好也來打氣。春耕聽見兩個女人在談論錦紅的再婚。提起錦紅,春耕便覺得胳膊上和大腿上的傷處隱隱作痛,幸虧她們談得更多的是錦紅的新丈夫。姨媽說錦紅是瞎了眼睛,挑那麼個男人,快五十了,還有糖尿病!小玉依然是為她的朋友說話,她說,錦紅自己有主張,她早就選好老梁了。老梁會對錦紅好的,錦紅看人的眼光,不會錯的。
春耕沒說什麼。女人說話時春耕從不插嘴。他一直耐心地聽兩個女人說話,等到事情都做完了,春耕從車棚里抓出一把雨傘來,塞給錦紅的姨媽,說,是錦紅的傘,替我還給她。
人民的魚
春節臨近,魚的末日也來臨了。我們街上的傻子光春熱愛垂釣,有一天他從鐵路那邊的魚塘回來,棉褲是濕的,褲腿上結了一層冰碴,他扛著一根用晾衣竿做成的竹子漁竿在街上走,沿途告訴別人一個古怪的消息。他們把抽水機搬去了,魚塘里的魚就哭起來了,他說,魚塘里有好多魚,都在水底下哭!
沒有人在意傻子光春的話,大家已經在街上看見了魚,已經有好多魚告別了河流和池塘,來到了我們香椿樹街。讓智力正常的人們感到納悶或者不公的是魚的去向,幹部居林生的家似乎變成了一口魚塘,那麼多的魚都游到他家裡去了。
善妒的鄰居們倚門傳播著這件事情,他們指著幾隻在街上疾奔的貓說,看見了沒有,居林生家快成魚塘了,街上的貓都在往他家跑呢。
魚和送魚的人在香椿樹街127號門口來來往往。多少魚呀,有的魚很威風,是從紅旗牌小轎車上下來的,有的魚坐著麵包車、卡車、拖拉機來,也有的魚被人隨便掛在自行車車把上,很委屈地晃蕩了一路,撅著個嘴來到了居林生家的天井。居家的天井裡蕩漾著魚類特有的甜蜜的腥氣。青魚、糙魚、鯉魚,還有黑魚,幾乎都是五斤以上的大魚,它們水淋淋的,嘴上被人掛了根糙繩,有的繩子上還綁著紙條,未及腐爛的紙條上那個“居”字還清晰可見,含意很明顯,這是一條屬於居林生的魚,那麼多魚,躺著的掛著的,都是居林生收到的年貨。魚與魚之間本來素不相識,來到這麼個神秘陌生的地方,死去的魚保持沉默,倖存的活魚大多瞪著迷惘的眼睛:這是什麼地方?他們要拿我們怎麼樣?可惜魚兒們都只能躺在地上,連呼吸都困難了,也就不能交談。也許有幾條聰明的魚知道自己是一種年貨,但再聰明的魚也無法了解近年來人們送禮的時尚,這時尚可說是抬舉魚類,也可說是與魚類為敵,不知是從哪個部門哪個區域開始的,魚流行起來了。本地人將魚作為最吉祥最時髦的禮物,送來送去,在春節前寒風凜冽的街頭,隨處可見人與魚結伴匆匆而行,這景象使冬天蕭瑟冷寂的香椿樹街顯出了節日喜慶祥和的氣氛。魚不懂事,年年有魚,年年有餘,連小學生都懂得其中的奧秘,魚類自己卻不懂。魚不認識字,不懂諧音,不懂災難為何獨獨降臨到魚類身上,它們悲憤地瞪著眼珠子,或者不耐煩地甩著尾巴,有的用最後一點力氣在人的手下跳躍著,抗議著,但我們知道,失去了水以後魚的所有憤怒都是徒勞的,怎麼跳也跳不回池塘里去了。
一到過年,居家賓客盈門,我們也就有機會看見我們街上最大的幹部居林生了。尤其是傍晚時分,居林生夫妻經常站在門口送客人,有時候是柳月芳送,有時候是居林生送,有時候客人明顯來頭不小,夫妻倆就一起出來送客。居林生當時儘管只是個科級幹部,但他的肚子已經像領導一樣鼓得規模很大了,他剔牙齒剔得厲害,大家看見他挺著將軍肚,一手叉腰,另一隻手隨意地向客人揮著,眼睛尖的鄰居會注意他的另一隻手上還抓著一根牙籤呢。相比之下,柳月芳送客有送客的禮數,她筆直地站在門口,臉上堆滿了熱情的笑容,大家都能聽見她清脆的聲音,過年來吃飯,一定要來啊,不來看我以後怎麼罵你!
好東西多了也棘手,那麼多魚把柳月芳忙壞了。她是個街道辦事處的婦女幹部,與人打交道的,現在卻被迫與魚群打成一片。所有魚種中柳月芳最喜歡黑魚。黑魚是惟一體貼主人的魚,柳月芳把它們扔在一隻水缸里,黑魚翻一個身便游開了,好像說,你忙你的,我好養,隨便什麼時候處理我。其他的魚都是一副英雄主義的模樣,悲壯地瞪著柳月芳和她手裡的刀,好像說,來來,殺我,怕死我就不是魚!那些魚不能養,也養不活,非殺了不可。柳月芳把魚一條條的提到廚房裡去,刮鱗,剖魚,都是她一個人干。她讓居林生幫忙刮鱗,居林生笨手笨腳的,魚沒怎麼樣,自己的手倒割破了,也難怪,從來不做家務的男人,怎麼會刮魚鱗?柳月芳只好把丈夫趕回房間裡去看電視。她叫兒子出來,兒子在裡面惡聲惡氣地說,讓你送人你不捨得送,弄這麼多魚在家裡,天天吃魚,吃得頭髮上都是腥味,現在看見魚我就犯噁心!
柳月芳只好一個人對付那麼多魚。柳月芳脾氣雖好,也不是聖人,幹著幹著就發牢騷了。她說,這些人也是死腦筋,怎麼光知道送魚,就不能送點別的?現在的社會風氣——真是的,今年過年我們家缺只鴨子,就是沒有人想到送只鴨子來。
外面時興送魚,我有什麼辦法?居林生說,我總不能告訴別人,家裡魚太多,缺只鴨子,不讓人家笑話?
鴨子也不好,宰起來麻煩,柳月芳說,有人送禮送得聰明,不送別的,送金華火腿,送乾貨。
居林生聽得不受用,在裡面譏諷妻子說,好,我明天就告訴他們,別送魚,讓他們送火腿送乾貨!
柳月芳嘆著氣說,怎麼就時興送魚的呢?魚當然是好的,市場上買條大青魚起碼四五十塊,可也不能一窩蜂都送魚呀,送一條魚,不如直接送五十塊錢實惠呢。
居林生聽得火了,衝出來對妻子嚷道,好,我讓他們送五十塊錢來——你還有沒有一點覺悟了?你是要讓我犯法蹲學習班去吧?
看丈夫一臉怒氣的,柳月芳知道自己牢騷過了頭,居林生誤會了,以為她在埋怨他無能,柳月芳撲哧一笑,趕緊站起來用肩膀將丈夫往房間裡拱,她說,你這人,幹什麼這么正經,在家裡隨便說說的話,你也當真?還嫌我沒覺悟,沒覺悟我就把魚拎給魚販子了,這麼大一條青魚,他們起碼給我五十塊錢。
即使是能幹的柳月芳,忙過了頭也會發昏,她出去倒掉了一大盆魚內臟,突然想起來家裡醃魚的缸不夠用,就跑到隔壁張慧琴家去借缸,說是要醃雪裡蕻。張慧琴撇著嘴說,什麼雪裡蕻,你們家的魚腥了一條街了,沒看見街上的貓都往你家門口跑?柳月芳有點尷尬,但還是死撐著說,就送來那麼幾條魚,哪能腥一條街呢,我們家老居最反感別人給他送年貨了,他也不愛吃魚。不騙你,是醃菜用的。柳月芳忙昏了頭,借回了缸,卻把裝魚內臟的盆扔在門口,後來隔壁的張慧琴就來敲門了。
張慧琴拿著那隻盆站在門口,側著身子看天井裡的那排魚,那排魚掛在一條繩子上,整整齊齊的,像一支有組織有紀律的自縊殉命的隊伍,張慧琴捂嘴笑起來說,醃這麼多雪裡蕻呀?吃一年也吃不光。
人家親眼看見了魚,柳月芳也就不瞞她了,說,不瞞你,這都是內部價買的魚,便宜,不買可惜。
張慧琴也不點破,仍然站在那裡笑,指著一隻醃魚缸說,你怎麼把魚頭扔了呢,魚頭可以一起醃的。柳月芳說,我一個人對付這麼多魚,哪裡忙得過來?說著突然想起來張慧琴做事手腳是最麻利的,乾脆請張慧琴幫她的忙,在開口之前柳月芳就想好了,要送張慧琴一條三斤重的鯉魚。
張慧琴這人大家知道的,沒什麼優點,就是熱心腸,天生喜歡參與別人家的事務。後來張慧琴就蹲在居家的天井裡,和柳月芳一起組成一條流水線,一個刮鱗,一個剖魚,兩個女人並肩勞動,免不了要說些與勞動無關的閒話。
這麼大一條魚,夠一大家子吃兩天。張慧琴撫摩著一條大青魚隆起的魚脊,她說,你好福氣呀。
什麼好福氣?柳月芳明白她的意思,偏要裝傻。
你好福氣呀。張慧琴嘆了口氣,說的還是那句話。
柳月芳在昏暗的燈光下偷偷地瞟了她一眼,看見的與其說是一張充滿妒意的臉,不如說是女鄰居哀傷自憐的表情。柳月芳沒說什麼,站起來從煤堆後面拖出一個麻袋,拎出了那條鯉魚往張慧琴腳下一扔,說,別跟我客氣,這條魚你帶回去,紅燒,給孩子們吃。
張慧琴沒有推辭,但也沒有接受,只是掃了一眼那條魚,說,你不要跟我客氣的。
燒鯉魚一定要多放黃酒,鯉魚雖然土腥味重了點,魚肉還是很嫩的。柳月芳說,我們這裡人不大吃鯉魚,到了北方,北方人還就愛吃鯉魚呢。
再怎麼腥也比不上冰凍黃魚腥。張慧琴說,不瞞你說,我們家老孫和孩子都是屬貓的,窮命偏偏長個富貴胃,不吃蔬菜,吃魚,只要是腥的,什麼魚都吃。我們家老孫愛吃魚眼睛,老三更絕,愛吃魚泡泡。
魚價錢貴,你要是再去照顧他們的胃口,當這個家就更不容易了。
可不是嘛。不瞞你說,我買過貓魚給他們解饞的,張慧琴說,沒辦法,也是讓他們逼的,我拿肉膘熬油,炸貓魚給他們吃,放一點干辣椒,哎,味道就是好,你要是不嫌棄,哪天我端一碗過來讓你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