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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對於春節菜餚所有美好的想像,最終像個肥皂泡似的破滅了。我母親明顯帶有一種幻滅的懷疑,她對我們說,今年過年沒東西吃,吃白菜,吃蘿蔔,誰要吃好的,四點鐘給我起床,自己拿籃子去排隊!
我們怎麼也想不通,我母親給張雲蘭做了這麼多褲子,反而要讓我們過一個革命化的艱苦樸素的春節!
除夕前那天夜裡下了一場大雪,我記得我是讓我三哥從床上拉起來的。那時候天色還早,我父母親和其他人都沒起床,因為急於到外面去玩雪,我和我三哥都沒有顧上穿襪子。我們趿拉著棉鞋,一個帶了一把瓦刀,一個抓著一把煤鏟,計劃在我們家門前堆一個香椿樹街最大的雪人。我們在拉門閂的時候感覺到外面什麼東西在輕輕撞著門,門打開了,我們幾乎嚇了一跳,有個裹紅圍巾穿男式工作棉襖的女人正站在我們家門前,女人的手裡提著兩隻豬頭,左手一隻,右手一隻,都是我們從來沒見過的大豬頭,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的圍巾和棉襖上落滿了一層白色的雪花,兩隻大豬頭的耳朵和腦袋上也覆蓋著白雪,看上去風塵僕僕。
那時候我和三哥都還小,不買菜也不社交,不認識張雲蘭。我三哥問她,豬頭是我們家的嗎?外面的女人看見我三哥要進去喊大人,一把拽住了他,她說,別叫你媽,讓她睡好了,她很辛苦的。然後我們看見她一身寒氣地擠進門來,把兩隻豬頭放在了地上。她說,你媽媽等會兒起來,告訴她張雲蘭來過了。你們記不住我的名字也沒有關係,她看見豬頭就會知道,我來過了。
我們不認識張雲蘭,我們認為她放下豬頭後應該快點離開,不能影響我們堆雪人。可是那個女人有點奇怪,她不知怎麼注意到了我們的腳,大驚小怪地說,下雪的天,不能光著腳,要感冒發燒的。管管閒事也罷了,她的眼睛突然一亮,變戲法似的從棉襖口袋裡掏出了一雙襪子,是新的尼龍襪,商標還粘在上面。你是小五吧?她示意我把腳抬起來,我知道尼龍襪是好東西,非常配合地抬起了腳,看著那個女人蹲下來,為我穿上了我的第一雙尼龍襪。我三哥已經向大家介紹過的,從小就不願意吃虧,他在旁邊看的時候,一隻腳已經提前拍了起來,伸到那個女人的面前。我記得張雲蘭當時猶疑了一下,但她還是從她的口袋裡掏出了第二雙尼龍襪。這樣一來,我和我三哥都在這個下雪的早晨得到了一雙溫暖而時髦的尼龍襪,不管從哪方面說,這都是一個意外的禮物。
我還記得張雲蘭為我們穿襪子的時候說的一句話,你媽媽再能幹,尼龍襪她是織不出來的。當時我們還小,不知道她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張雲蘭還說了一句話,現在看來有點誇大其詞了,她說,你們這些孩子的腳呀,討厭死了,這尼龍襪能對付你們,尼龍襪,穿不壞的!
聽我母親說,張雲蘭家後來也從香椿樹街搬走了,她不在肉鋪工作,大家自然便慢慢地淡忘了她。我母親和張雲蘭後來沒有交成朋友,但她有一次在紅星路的雜品店遇見了張雲蘭,她們都看中了一把蘆花掃帚,兩個人的手差點撞起來,後來又都退讓,誰也不去拿。我母親說她和張雲蘭在雜品店裡見了面都很客氣,兩個人只顧說話,忘了掃帚的事情,結果那把質量上乘的蘆花掃帚讓別人撈去了。
手
小武漢在哪兒也混不好,後來乾脆去了火葬場,抬死人去了。
起初誰也不知道小武漢在幹什麼工作,是一些死人站出來揭露真相的。那年夏天持續高溫四十度以上,熱死了好多風燭殘年的老人。除了老人,香椿樹街還有一個中年男子貪涼,夜宿樓頂平台不幸墜落喪命,一個租了酒廠倉庫養鰻魚苗的外地人投資失敗,服用安眠藥尋了短見,死在他親手搭砌的鰻魚池裡。在七月尖銳的殺氣騰騰的陽光里,火葬場的白汽車像趕集似的來往於香椿樹街,汽車喇叭叫得很不耐煩。從白汽車上跳下來兩個抬屍人,一個胖子風風火火,好像是搬家公司派來搬家具的,另外一個小個子的工作作風卻令人費解,他下車走路都藏在同事的身後,還戴著口罩和帽子,眼神躲躲閃閃,這樣一來他反而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哎呀,看後面那人,是小武漢吧?他一下車就有人這麼嚷嚷了。怎麼不是小武漢?小武漢的眼部特點過於明顯,怎麼躲別人還是認得出他的金魚眼,還有眼梢上的那條月牙形疤斑。孩子們在死者的家門口不合時宜地歡呼起來,小武漢,小武漢運死人!小武漢的秘密就這樣在死人與孩子的配合下泄露了出來,他斜著身子站在汽車旁戴手套,抖動著一條腿,又換另一條腿抖動著,他的眼睛在掠過一絲絕望過後變得堅強。我們親眼看見他一肩扛著擔架,一隻手粗暴地撥開門口礙事的孩子,說,滾遠一點,小心我把你們一起抬到我的車上去。
大家清楚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卻不知道死人的事最後是小武漢管的,原來小武漢是去幹了這一行。火葬場是個收入高福利好的特殊崗位,怪不得小武漢近來衣著光鮮,手頭寬裕,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
夏天以後小武漢的職業不再是個秘密,這對別人的好奇心是一種滿足,對小武漢的生活卻造成了顯著的傷害。小武漢去買早點,炸油條的浙江人用夾子夾他的錢,不碰他的手。小武漢去上公共廁所,他明明系好了褲子出來了,別人卻還提著褲子站那兒,等其他的位置,意思是不蹲他蹲過的坑。小武漢不在乎別人的歧視,他從小到大家境不好,學習不好,長相不好,工作不好,經濟條件也不好,被別人歧視慣了,歧視傷害不了他,但是歧視造成的後果傷害了他。對於一個具有正常性傾向的大齡男子來說,最大的傷害莫過於傷了婚姻大事。小武漢和幸福花超市的顧小姐談了一年冷靜實惠的戀愛,正準備在國慶節結婚,好好的,天氣害人,死人添亂,活人跟你作對,滿街的人都在交口傳頌,小武漢在火葬場抬死人!顧小姐那邊的反應可想而知,婚禮的婚紗都預訂好了,突然發現自己是個受騙者,未婚夫從事的運輸業運的居然是死人,她來不及對小武漢進行道德譴責,一個電話打到小武漢的手機上,當場宣布分手。
小武漢不願意分手,大家知道小武漢快四十的人了,無數次戀愛都沒有結果,沒有獨身的打算卻一直被動地獨身,好不容易有了你顧小姐,你說分手就分手了嗎?他中途從業務繁忙的白汽車上跳下來,一路飛奔著跑到顧小姐工作的超市里。隔著貨架上層層疊疊的物品,他看見女友的臉無動於衷地抬起來,抬起來以後仍然無動於衷。小武漢頓時回想起他以前與別的姑娘見最後一面的情景,心裡就慌,一慌就衝動,撲過去,好像老鷹抓小雞,抓住女友的手,一個勁地把她往外面拉,說是出去談談。小武漢不知道一夜過後他已經失去了對顧小姐肢體接觸的所有權利,顧小姐尖叫一聲,驚恐地甩開了他的手,別拉我,你的手,別碰我!小武漢從她的眼神里發現自己的手多麼恐怖,他忍不住看了看左手,左手上全是汗,又看了看右手,右手上有一道莫名其妙的污跡,他就順手在褲腿上擦了一下。怎麼啦,我的手怎麼啦,小武漢說,你別神經病,我戴手套的,我一天洗七八次手,我的手比誰都乾淨。
厄運大多是無法挽回的,厄運中的愛情無論多麼務實,當然也挽回不了。那天小武漢和顧小姐在超市門外的談話一波三折,結果卻是沒有結果。顧小姐的分手理由雖然內容單一,小武漢卻都無法推翻。顧小姐無法接受小武漢如此特殊的職業。你都快跟我結婚了,還騙我說在什麼運輸公司上班,原來是這麼個運輸公司,你運的什麼東西?運的是死人呀!小武漢承認他說謊了,但他下意識地補充說明道,在貨運公司拿的那點工資跟他現在是沒法比的,客運也一樣,薄利,競爭很激烈。顧小姐正色道,我不稀罕那點錢,現在這世界上窮人多,有錢人也多!我要是貪錢不會找個老闆嗎,幹什麼找你?那一句話讓小武漢動了情,似乎看見了顧小姐那顆樸素務實的心,他情不自禁地湊過去捉顧小姐的手。顧小姐嚇得跳了起來,你別碰我,你的手,抬死人的,多噁心呀!顧小姐似乎要哭出來了,她說,你別怪我狠心,你千錯萬錯不該挑這麼個工作,你也替我想想,你白天在外面搬死人,夜裡我們睡一個床,你讓我怎麼受得了?小武漢說,我搬了死人難道也變成死人了?死人總得有人搬,死人的事情總得有活人去打發嘛。顧小姐說,你別跟我說大道理,大道理誰都會說,可是做夫妻不是用大道理做的,身邊天天睡個搬死人的,我受不了!小武漢眼看著事情正在一步步向壞處發展,腦子裡迅速地跳出幾個變通的辦法。那我不搬死人,我去跟領導商量一下,去看爐子怎麼樣?要不然,我去管追悼會,放放哀樂布置靈堂什麼的?顧小姐說,那也不行,一樣跟死人打交道,我噁心,我受不了!顧小姐靠在玻璃櫥窗上,哀怨地瞪著街道上的行人,忽然蒙著臉哭泣起來。她一哭小武漢更加慌亂,小武漢的手習慣性地伸過去,中途又縮回來了,對著空氣甩了甩。我的手不能碰你,不碰就不碰吧,可是不碰手以後怎麼相處,手又不是腳,難免要碰到的。小武漢煩躁不安地繞著女友轉了幾圈,呼了口氣,突然說,他媽的,乾脆就不幹了,不幹了!這個決定來得突兀而決絕,不僅是顧小姐停止了哭泣,連小武漢自己的肩膀也莫名地顫動了一下。小武漢在一陣衝動中忘記了一切,他一把抓住顧小姐的手緊緊地拽著。不幹了,不幹了。他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在哪兒干都能活人,我還是回老牛那裡跑中巴好了,不就是少開一千塊錢工資嘛。
讓小武漢意外的還是他的手,他的手重複著類似的遭遇,無論是否抓到了顧小姐,他的手都在被顧小姐所唾棄。他感覺到顧小姐溫軟的小手在自己的手掌中上下扭動,柔弱卻很堅強地反抗著,執意擺脫小武漢的手。當小武漢徹底明白過來後,他意識到自己的手失去了所有的權利,再也掌握不了什麼了,他看見自己的手顫抖著垂下來,好像被某種力量折斷了。顧小姐後退著,將解放了的手藏在了背後,她受了驚,眼睛裡充滿了淚光,但嘴角上尷尬的笑意卻泄露了內心堅忍的意志。不行了,現在說什麼做什麼都遲了。顧小姐搖著頭,她說,這不是犯一次錯誤就能改正的事,沒法改正的,我受不了你的手,我見到你的手就犯噁心,怎麼能做夫妻?顧小姐最後轉過身去,說,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我們沒有緣分,要是你能騙我騙到結婚以後,我也沒辦法了,可惜,可惜今年死了太多人。你知道嗎,前天你去小桃花街抬的,是我姑婆,你沒注意我,我可是看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