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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買農具嗎?
不。我找我叔叔。
誰是你的叔叔。
我不知道,他大概離開這裡了,他大概已經死了。
鐵匠們告訴書來,他叔叔早就回老家種棉花去了。書來想想這不可能,棉花地都讓水淹光了,叔叔該去哪裡種植棉花呢?書來情願相信那個躺在路溝里的人就是叔叔,也許他想回老家,在經過乾旱地區時饑渴而死,這樣更符合現實。許多人都死於途中,他們回家或者離家,一般都是死於途中。
書來一直站在鐵匠鋪里看鐵匠們打鐵,他還看見了裡面窗台上的一盆米飯。書來想,這些鐵匠也許是世上最後幾個吃米飯的人了。書來想著想著就慢慢地跪了下來,他說不出話,只是虔誠地凝望著鐵匠和他們身後的那盆米飯。
“你跪著幹什麼?”
“我不知道。”書來望了望他的膝蓋,他說:“我的膝蓋自己跪了下來,我想求求你們幫我,你們幫幫我吧。”
“怎麼幫你?我們幫了你誰來幫我們?”
“給我米飯,給我活干,讓我留在鐵匠鋪吧。”
三個鐵匠對視了一眼,他們短促地笑了笑,然後一齊放下手中的活朝書來走過來。書來感覺到那些滾燙粗糙的手抓疼了他的胳膊和腿,他叫了一聲,他像一塊石頭被鐵匠們呼地扔出門外。
“給你飯吃我們就會餓死。”淬火的鐵匠最後對書來說。
書來躺在泥地上一動不動,他被扔在地上了。他不想動。視線里是馬橋鎮的天空,天空很藍很明淨,有許多雲朵,書來覺得那些雲朵才是真正的棉花,潔白柔軟,隨風變化,書來想最後的棉花地是屬於天空的,鄉親們都被欺騙了許多年,棉花徹底欺騙了他們而使無數人離鄉背井,他們耕耘種植,收穫的是飢餓和流浪。書來苦笑著爬起來,他對鐵匠鋪里的三個鐵匠說,我不恨你們,我恨棉花,天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在剩餘的夏季里,書來滯留在馬橋鎮。1941年的夏天悶熱而綿長,書來想躲過這個夏天以後再繼續上路。現在書來又擁有了一隻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裡裝著玻璃瓶、破布、子彈殼、干饅頭等雜物,還有一塊棉花,那是從垃圾堆中撿出來的,書來一眼就認出那是家鄉出產的棉花,他把它塞進了玻璃瓶,他想也許這是最後的一種紀念了。
馬橋鎮上的霍亂病菌也就是這個夏季開始流行的。霍亂病菌從逃難者聚集的河灘上突然地滋生,很快地朝四處瀰漫。那些患了霍亂的人臉色蒼白,上吐下瀉或者昏迷不醒,馬橋鎮的空氣充滿了一種惡濁的臭氣。書來惶然地躑躅於街頭,看見那些骯髒的死屍被蘆席捲著,扔在河那邊的亂墳崗,有的甚至就扔在路邊,招來無數蒼蠅野狗。他經過了鐵匠鋪,鐵匠鋪的爐火已經熄滅多日,牆上掛的地上堆的農具在寂寞中散出微弱的幽光。三個鐵匠中只剩下淬火的鐵匠,書來看見他正在地上爬,慢慢地朝門邊爬過去,他的手裡抓著什麼東西。
“你要幹什麼?”書來好奇地看著鐵匠。
“鐵釘。”最後的鐵匠抬起蠟黃的臉,亮出手裡的一把鐵釘,他說,“這是棺材釘,我昨天為自己打的。”
“你要幹什麼?”書來盯看他手裡的鐵釘說。
“我的棺材在隔壁棺材店存著,你能不能為我收屍釘棺,我把這個鐵匠鋪送給你。”
書來笑了起來。他覺得鐵匠的想法幼稚而奇怪,而且它是不合理的。書來說:“不行,我替你收屍誰替我收屍呢?再說,人全死光了鐵匠鋪還有什麼用?我不要鐵匠鋪,我只要能活下去,總歸會找到一個像天堂一樣的地方。”
書來聽見鐵匠手裡的棺材釘當地散落在地上,他用腳踢了踢那些釘了,轉身離開了鐵匠鋪。鐵匠伏在地上嗚咽,這種聲音非常熟悉,書來覺得人類垂死的嗚咽與水淹的棉花是一模一樣的,它們之間並沒有區別。
路上仍然是逃難的人,都是拖兒帶女背井離鄉的人,他們像荒野中的羊群盲目地行走,這種景象在1941年的夏季持續不衰。書來混跡其中,他的表情和別人相仿,茫然中帶有更多的平靜,在一個三岔路口,書來拉住一個老人問:“我該往哪裡走?”老人不假思索地說:“往家走,你的家鄉在哪裡就往哪裡走。”書來說:“我的家鄉被水淹了,那麼大的棉田,那麼多的房屋,都讓水淹了。”老人憤怒地說:“水淹了也是你的家,給我回家去吧,哪裡都沒有活路,我們都回家去吧。”
書來站在三岔路口,思考了一會兒。他對老人的話充滿懷疑,這樣的年代不能輕信任何人的話,書來不想回家,家鄉滔天的洪水至今仍然使他恐懼和眩暈。書來決定繼續朝南走,有人告訴他,南面有鐵路,鐵路是一種神奇的物質,人沿著鐵路走,可以到達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到達一個像天堂一樣的地方。
幾天後書來終於在平原深處看見了鐵路,鐵路在陽光下閃爍金子般的光,筆直地穿越整個平原,直到無窮無盡。書來爬上路坡,站在路軌中間四處望了望,他對世界露出了會心的微笑。他想,這離他的家鄉起碼有千里之距,而他面對的世界也發生了質的變化,它遠離了水和乾旱,遠離疾病和死亡,遠離了所有的災難。
鐵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黑點。隨著軌道的震顫和隆隆的轟鳴,黑點越來越大,書來看見了火車,他拼命地朝火車揮手,停一停,把我帶走!火車仍然轟隆隆地跑著,書來急了,他放大嗓門喊著,停一停啊。把我帶走!書來看見了火車亮嶄嶄的車輪和鐵管中吐出的蒸氣,火車仍然不肯停下來,書來跺著腳,幾乎是發狂地喊著,快停一停啊,把我帶走!書來不知道火車為什麼不肯停下來,他已經把嗓子喊破了。書來張開雙臂像鳥一樣飛奔了一段,他想把火車攔下來,緊接著他就徹底絕望了,他感覺到疲憊的身體被火車撞飛了,他像一片枯葉在空中飄著。在喪失所有意識之前,書來看見的是千里之外家鄉的洪水,無數雪白的棉花仍然在大水之上漂浮,其色澤從雪白變化為淺紅色。
夏季快要過去了,經過鐵路的逃荒者看見一隻麻袋丟棄在路坡上。他們一次一次地搜尋麻袋中的東西,把有用的撿走。最後的搜尋者只發現了一隻裝著棉花的玻璃瓶,他把棉花掏出來扔掉,帶走了那隻玻璃瓶,他不需要棉花。
棉花是最柔軟的物質,有時候起風了,棉花會隨風飄起來,沿著鐵路緩緩飛行。
午後故事
一切都要從已故的英雄豁子說起。
我當時正在鐵匠弄里的八一中學上高中,我們的學校一直像個飼養場,長滿枸杞和石灰糙,三排平房就像三排大雞籠,關押著大群小公雞小母雞,亂糟糟臭哄哄的。我跟豁子坐在前後排座位上苦熬中學時光。豁子是個小巨人,身高已經抵達教室門框。他曾經給我們看過他的生殖器,也比任何人的都大。我坐在豁子前面上課時經常聽見他隨意地放屁打嗝,一回頭就看見他厚實的上唇結了一條絳色的豁口。那就是兔唇,也是我可望而不即的英雄的標誌。我十六歲的時候第一次看見有人剃了板刷頭走進學校大門,那顆頭顱異常神氣勇猛,每一根頭髮都像鋼針一樣直立,每一根頭髮都只一寸長,依稀可見頭皮下血液的顏色。那是世界上最男子氣的頭顱了。我記得第一個剃板刷頭的英雄就是豁子。
我穿過學校的操場往鐵門外面走。沙坑前有一群小母雞正在跳小山羊。我的上初一的妹妹阿咪也在裡面。她們的體育教員穿著一條緊兜著屁股的田徑褲頭吆五喝六,令人噁心。我正好看見阿咪像貓一樣跑起來向山羊衝去,結果坐在上面尖叫。我停住看著那個下流的體育教員如何把阿咪抱下來。阿咪辮子上的蝴蝶結給弄散了。她的一綹頭髮聾拉在大腦門上顯得很可憐。
我在學校里從來不搭理阿咪。我走過那群小母雞身邊時聽見呵咪的聲音,“你幹什麼去,還沒下課呢。”我頭也沒回,我討厭阿咪在別人面前老氣橫秋地跟我說話。
去找豁子。去找豁子給我剃頭。我跟他約好這天下午到倉庫剃頭的,但是他沒有來學校。我趁地理教師在黑板上畫地圖時從教室後門溜出來,顧不上帶書包了,我的頭髮雖然不算長,但我鐵了心要剃頭了。
逃學的路上沒碰見人。只有鐵匠弄人家挑在屋檐下的晾衣繩在陽光下滴水,違章餵養的雞鴨在路邊扒坑拉屎,我跑出世界上最骯髒的鐵匠弄,迎面就看見了河與石橋。豁子的家就在石橋那邊的桑園裡。我走過石橋時還是沒碰見一個人,那個下午真是寂靜得奇怪。
豁子家的門牌號碼是桑園裡81#2號,這個奇怪的門牌號碼說明豁子家是被房管所追認的自由建築。他家的屋頂是油毛氈蓋的,上面壓著幾塊石頭和一隻破瓦缽,他家門前不種桂花樹,種的是一叢蓖麻。我敲響那扇木板門時,聽見豁子的母親跟著雙木屐來開門。她是個黃頭髮的蘇北女人,會抽菸,會像男人一樣咳嗽吐痰。她像審視小偷一樣斜眼盯看我。
“我找豁子。”
“他上學了,沒在家。”
“他沒去上學,我跟他約好了,今天我們有事情。”
“他死啦?他怎麼會不去上學?”
“我們約好今天給我剃頭的。”
“他死啦。他怎麼會給你剃頭?”
面對一個兇惡的女人你就不能跟她嚕囌什麼,我轉身從她身邊逃開。午後的陽光透過桑園人家的桂花樹葉灑在我的頭頂上,有一種蘇癢的感覺。豁子跑哪兒去了?我揪著頭上細軟的髮絲惘惘然的,又朝石橋那邊走,想起豁子留著板刷頭站在石橋上抽菸哄女該的光輝畫面我騷動得要發瘋。
豁子跑哪兒去了?大街上沒有人會知道。他的好漢子朋友遍及城市各個角落,你只能追逐他的四十五碼鞋的蹤跡,你即使在某間掛滿沙袋的空房間窗外看見豁子,你也無法走進去,因為你不是好漢豁子。這道理心裡要明白。
一切都要從我那天剃頭說起。
我走出桑園裡走上石橋時,發現張家理髮鋪子的白帆布遮陽篷豎在橋堍下。剃頭匠老張躺在一隻轉椅上打盹,另一隻轉椅上睡著一隻貓。我只是朝那裡張望了一下,老張就睜開眼睛朝我喊:“剃頭吧,來吧。”
我已經好幾年沒讓老張剃頭了。我搖著頭,卻又朝他走過去了,貓從轉椅上跳走,把油膩膩的座位留給我。我抓住那張轉椅轉來轉去地玩,看見坐墊上到處留下了那隻黑貓的爪印,形狀很怪異。
“你不會剃的。”我說,“你肯定不會剃板刷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