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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這麼回事。老柯說,你不懂,我現在戴慣了它,沒戴帽子反而不舒服,好像缺了點什麼。
那麼到了夏天你怎麼辦?到了三伏大熱天你也戴著它嗎?老柯的妻子詰問道。
我不知道,到了夏天再說吧。老柯沉思了一會兒,含含糊糊地把這個問題搪塞過去了。但是妻子無疑提醒了老柯,到了夏天怎麼辦呢?老柯確實拿不定注意,他想以後的事就以後再說吧,冬天過去了還有春天,夏天是否戴帽子就到夏天再決定吧。
日子一天天穿梭而過,時光就在窗外的香椿樹銜上一點一滴地流淌,老柯這一年三十五歲。老柯三十二歲時頭髮所剩無幾,他依稀記得父親在世時曾經預言,柯家的男人到了三十五歲就成了禿頭了,你到了三十五歲也過不了這一關的。
老柯偶爾站到鏡子前,摘下帽子,腦袋轉來轉去,從各個角度端詳分析自己殘存的那些發精,他發現這半年來他的脫髮現象似乎越來越嚴重,他不知道是手裡這頂灰呢絨鴨舌帽壞了事,或者是命運註定他的頭髮將繼續不停地脫落下去?老柯低頭凝視著父親留下的灰呢絨鴨舌帽,突然覺得自己的頭髮乃至整個生活都被父親和父親留下的帽子控制住了,細細想來這似乎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老柯用雙手輪流揉摸著他的灰呢絨鴨舌帽,手指動作溫柔而嫻熟,這頂帽子有時令他惶惑,但他深知自己是愛惜這頂帽子的。不管怎麼說,老柯已經離不開他的帽子了。
事情發生在清明節的前一天,老柯一家搭了一輛大卡車前往郊外的公墓,車上的人大多是香椿樹街的,他們結伴去公墓給自己家族的亡靈祭掃焚香,其間夾雜著一些快樂的吵吵嚷嚷的孩子。老柯一家在卡車上並不引人注目。只是在卡車啟動駛離化工廠前的空地時,人們聽見老柯的妻子說了老柯一句,去掃墓你還帶著帽子?而老柯對妻子的當眾搶白似乎有點慍怒,他不耐煩地避開妻子的視線說,你什麼都管,到公墓再摘掉不就完了嗎?
去公墓要駛過一條長長的鄉村公路,碎石路面鋪得很粗糙,卡車因此不時地顛晃著,孩子們都被他們的母親摟住坐在車廂里,男人們則都站著,一邊觀望著春天的鄉野景色一邊隨意地交談。那天的風很大,站立的男人們都被大風吹得眯起了眼睛,他們的頭髮和衣領也被吹得飄飄揚揚的。事情也許就緣於那天的風,人們看見老柯的帽子突然被卷到了空中,就像一隻無形的手突然把老柯的帽子摘到了空中,老柯驚叫了一聲,他下意識地舉起手去抓他的帽子,但只觸到了帽子的邊緣,卡車上的人都仰頭看那頂帽子,它只在空中滯留了短短的瞬間就開始向下滑翔了。令人吃驚的是老柯對這次意外作出的反應,卡車上的人都看見老柯飛身跨出卡車擋板去抓那頂帽子,老柯就這樣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跌到了鄉間公路上。
事情是在幾秒鐘之內發生的,老柯的妻子因驚嚇過度昏厥在卡車上。後來卡車調轉方向折回城裡,那些遇險不驚的男人把受傷的老柯抬進了一家醫院。那時候老柯已經無力說話,他的一隻手艱難地抬起來向旁邊的人索取著什麼,帽子,他要帽子。有人說。於是老柯的那頂灰呢絨鴨舌帽最終又回到他的手中。
老柯在醫院裡掙扎了一天,但死亡之光仍然一點點地爬上他蒼白失血的面頰。老柯的妻子帶著兒子守侯在床邊,她看見老柯的手裡還緊緊握住他的帽子。女人突然遷怒於那頂帽子,她啜泣著去抽老柯手裡的帽子,老柯卻抓得很緊。該死的帽子,都是帽子害了你。女人啜泣著說。她看見老柯的唇邊浮出一絲令人費解的微笑,老柯輕輕搖了搖頭,但他的手終於鬆開了那頂帽子。老柯的眼睛充滿柔情地注視著兒子,嘴巴張大著,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於是老柯的妻子只能一遍遍地徵詢他的意思。
你想把帽子留給兒子戴?
老柯點了點頭,但他仍然張著嘴想說話。
現在就給兒子戴?現在給他戴太大了。不合適吧?
老柯搖了搖頭,他的手抬起來想去觸摸兒子的頭頂,但是這次最後的觸摸沒有成功,不僅因為老柯的手已經無法抬高,更因為老柯的兒子年幼無知,兒子尖叫一聲逃離了父親沾滿污血的那隻手,躲在了他母親的身後。
灰呢絨鴨舌帽從病床無聲地滑落到水泥地上。老柯的妻子俯身拾起帽子,隨手撣了掉上面的灰塵。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日後兒子的頭髮假如像你一樣,讓他也戴上這頂帽子。老柯的妻子一聲聲地啜泣著說,不管這頂帽子是不是吉利,我會按你的意思做的。
老柯的妻子以為自己了解老柯遺願,但她後來發現老柯一直在微微地搖頭,直到最後老柯的呼吸猝然中止。老柯的妻子對死者遺願仍然一知半解,這是她在後來的孀居生活中無法解脫的一個疙瘩。
多年以來香椿樹街人對老柯之死記憶猶新,人們因此對老柯的兒子的成長倍加關注。那個調皮的被母親寵慣的男孩已經長大,人們都叫他小柯。
小柯經常騎著一輛藍色的自行車在街上來去勿匆,聚集在雜貨店門口聊天的婦女也經常討論小柯的容貌長相像他父親還是母親,尤其是小柯的頭髮到底像他父親還是母親,這些討論貌似瑣碎,其實卻是對一個街坊鄰居善良的關懷了。因為上了年紀的人都記得老柯的頭髮和帽子的故事,而且那確實是一個不幸而古怪的故事。
雜貨店門口的婦女們無法確定小柯到底像誰,後來她們一致認為小柯既像他母親又像他父親,說起來這也是一個正常的結論,作為一個英俊的追求時尚的青年,小柯喜歡在短茄克里隨意系上一條格子圍巾,但他從來不戴帽子。這種服飾打扮與他亡父當然是格格不入的,而小柯生活的時代與灰暗單調的六七十年代更加是兩個世界了。
小柯的母親是個神經質的女人,她經常趁兒子熟睡之際偷偷捋順他凌亂的頭髮,小柯有時被母親所驚醒,他對母親的這個習慣很反感。小柯不知道母親心裡的事情。小柯的母親不知道兒子的頭髮以後會像她還是像他已故的父親,不知道以後該不該把柯家留傳的灰呢絨鴨舌帽傳下去。小柯現在正是二十歲的青春年華,小柯到了三十五歲會不會謝頂落髮?即使是他的母親也無法判斷。
回力牌球鞋
回力牌球鞋的顏色大致有三種,藍的,黑的和白的。陶的那雙是白色的,是陶的叔叔從外地帶回香椿樹街的,陶腳上那雙白色的回力牌球鞋在一九七四年曾經吸引了幾乎每一個香椿樹街少年的目光。
陶有兩個好朋友,許和秦。陶第一次穿上那雙鞋子是在黃昏,他邁著異常快樂和輕盈的步子在石板路上走,他朝著許的家中走,人像鳥一樣有飛行或者飄浮的感覺。在昏瞑的天色中陶看見自己的雙足拖拽著一道漂亮的白光,可惜當時是黃昏,街道上的人群沒有注意到那道漂亮的白光和它的實際內容。
在許的臨街的窗戶前陶站住了,陶彎下腰用手掌拍了拍回力牌球鞋的鞋幫,然後他推開那扇臨街的窗子,陶首先看見了一隻簡陋的沙袋懸在屋子中央,它左右搖晃著,房梁隨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許光著脊樑站在那兒,他的左手戴著手套,右手則是光著的。
你在幹什麼?陶隔著窗子問。
練練手。你不是看見了嗎?許沒有停止他的練習,他說,你也來練練嗎?從窗子裡跳進來吧。
陶爬上窗台的時候窺見許對他的鞋子立刻作出了反應,許把他拉下窗子,你穿著什麼?回力牌球鞋?許架起陶一條腿,湊得很近地打量那雙鞋子,真的是回力牌?許的手指在鞋幫上那個圓形圖案四周按了按,抬起眼睛凝視著陶,操你媽的,他說,真的是一雙回力牌。
你別亂動。陶從空中收回了他的腿,他突然有點不快。
在哪兒買的?是在上海買的吧?許說。
我叔叔從外地帶回來的。陶說。
我問你在哪兒買的?回力牌是上海產的,他們說到上海能買到這種鞋,許說。
這種鞋很少見,不是誰都能買到的,陶說。
你脫下來讓我試試,讓我試試穿這鞋是什麼滋味。許蹲下去拉住陶的新鞋的鞋帶,看上去他急於把那條鞋帶解開。
別亂動。陶的聲音變得緊張而憤怒起來。他推開了許的手,陶說:你不能穿這鞋,那麼大的腳,會把我的鞋撐壞的。
許的嘴裡咬著拳擊手套,許的兩隻手窘迫地舉在半空,他有點驚愕地望著陶,陶的表情在黃昏的光線中顯得倨傲而自得。這使許感到很陌生,許猛地揮拳將沙袋擊向陶站立的地方,嘴裡咬著的拳擊手套噗地吐到地上。操你媽的,有什麼稀罕的?許說,不就是一雙回力牌球鞋嗎?
在許的家裡發生的齟齬並沒有打擊陶的好心情,陶離開許的家後徑直走到秦家。秦的家緊挨著工農浴室,秦的家裡因此常常坐滿了一些頭髮濕潤面色紅潤的青年,他們洗完澡拐個彎就到了奏的家,坐在長凳和床沿上,抽紅旗牌或者大鐵橋牌香菸,喝綠茶末泡的茶水,聊天,爭吵,互相諷貶,有時互相追逐著抓捏褲襠,秦的家裡因此常常是香椿樹街最熱鬧的場所。
陶吹著口哨闖進秦的家裡,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外屋空空蕩蕩的,除了那些新打的未上油漆的白木家具,沒有一個人影,他放開嗓門喊了一聲秦的名字,然後他聽見裡屋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秦將門拉開一條fèng閃了出來,他的臉上帶著一種詭秘的笑意。陶注意到秦出來的時候正在提短褲。
你躲在裡面幹什麼?陶好奇地問。
沒幹什麼。秦回過頭望了望裡屋的門,他有點厭煩地說,你來幹什麼?
來坐坐。陶說,今天你家怎麼這樣冷清?
這幾天浴室鍋爐壞了,不營業了,他們不往我家跑。秦說著朝陶擠了擠眼睛,他說,再說妞妞現在經常到我家來,他們在這裡多不方便。
妞妞?陶說,你搞上妞妞了?
秦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他拍了拍陶的肩膀,這時候他注意到了陶的新鞋所散發的那圈白光,秦低下頭大叫起來,嘿,回力牌球鞋,哪兒來的?
哪兒來的?陶將兩隻腳交叉著換了個位置,倚在牆上說,當然是買的,我叔叔從外地帶回來的。
新的還是舊的?秦說。
屁話。當然是新的。陶說。
我看怎麼像是雙舊的?秦說。
告訴你是新的就是新的。陶慍怒地拉亮屋裡的電燈,他朝秦翹起一隻腳說,你看吧,是新的還是舊的,我怎麼會穿舊鞋呢?
聽說貓頭的回力牌球鞋被人偷了。秦遲疑了一會兒突然說,他說他抓住偷鞋的就把他揍扁,我不騙你,他前幾天在我家親口對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