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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工和舒農原先睡一張床,哥倆夜裡總是鬧糾紛。舒工睡得好好的便會吼起來,他使勁地朝舒農喘一腳,“又尿了,你他媽又尿床了。”舒農不吭聲,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聽著樓頂上夜貓的腳步和叫聲。舒農已經習慣了舒工對他的拳打腳踢,他知道舒工有理由這麼幹。他總是尿床,而舒工從來都是乾乾淨淨的。況且他也打不過舒工。舒農覺得他對舒工不能硬拼,要講究戰術策略。他想起某人在石橋上挨揍後說過一句深奧的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舒農懂得這句話的含意。有一夜他在挨舒工一頓拳腳後慢慢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說什麼?”舒工沒聽清,他爬過來拍拍舒農的臉,“你說什麼報仇?”舒工自己笑起來,“你這不中用的東西,你知道報仇?”舒工看見弟弟兩片嘴唇在黑暗中閃著白光,像兩條蛆蠕動著。他重複著那句話。舒工用手捂住弟弟的嘴,“睡覺,閉上你的臭嘴吧,”舒工找了塊乾淨的地方躺下,聽見舒農還在說話。他說舒工我要殺了你,舒工又笑起,“那我給你找把菜刀吧。”舒農說,“現在不,以後再說吧,反正你要小心點。”

    好多年以後舒工常常想起舒農在黑暗中閃著白光的嘴唇、像兩條蛆一樣不倦地蠕動著。舒工再也不能忍受和舒農睡一床的苦處,他對父母說,給我買張床,要不我就睡到朋友家去,不回來了。老舒愣了一下,老舒說,我才發現你長大了。老舒把兒子的胳膊拉起來,看看他的腋毛,“好吧,長了不少,明天買一張鋼絲床來。”

    後來舒農就一個人睡。這也是舒農十四歲時的事。

    舒農從十四歲開始一個人睡。舒農發誓從分床的第一夜起不再尿床,比如這是一個被人遺忘的秋夜,舒農的苦悶像落葉在南方漂浮。他睜大眼睛躺在黑暗中,聽見窗外的香椿樹街寂靜無比,偶爾有一輛卡車駛過,他的床便微微顫動起來。這條街沒有意思,長在這條街上更沒意思,舒農想,舒農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後來就累了,在睏倦中他聽見舒工的床在咯吱咯吱地響,響了很長時間。“你在幹什麼?”“不要你管,睡你的覺,尿你的床去。”舒工惡狠狠地回答。“我再也不尿床了。”舒農騰地坐起,“今天夜裡我就是不睡覺也不尿床!”舒工沒吱聲,很快地響起了舒工的鼾聲。舒農厭煩他的鼾聲,他想舒工最沒有意思,他是個欠揍的混蛋。舒農坐在床上看著後窗,他聽見一隻貓從窗台上跳走,又爬上了屋頂,舒農看見了那隻貓暗綠色的眼睛,就像兩盞小燈自由地閃耀,它可以輕捷地走遍世界每一個角落。舒農想做貓比做人有意思。

    做貓比做人有意思,這是舒農十四歲時對生活的看法。

    假如這個夜晚有月光,舒農極有可能看見爬在漏雨管上的父親。舒農突然看見一個人爬在窗邊的漏雨營上,他熟稔而輕巧地往上爬,仿佛一隻巨大的壁虎。舒農只害怕了短短的一瞬間,就將腦袋伸出窗外,抓住那人的腿。“你在幹什麼?”舒農很快發現那是他父親,老舒用手上的拖鞋敲敲他的頭頂,“好兒子別吱聲,我上樓修水管去。”“樓上漏水嗎?”“漏了一地,我去修修。”舒農說,“我也去。”老舒吐了口氣,退回到窗台上。他光著腳蹲在窗台上,兩隻手卡住舒農的脖子,老舒說:“快躺下睡你的覺,只當什麼也沒看見,要不我就卡死你。真的卡死你,聽見嗎?”

    舒農感覺到父親手上刀刃般的切割,他閉上眼睛,那雙手鬆開了,然後他看見父親的手搭在什麼地方,父親縱身一躍,仿佛一隻巨大的壁虎,爬到樓上去了。

    後來舒農仍然坐在床上,他不想睡覺。聽見樓上女人丘玉美的房間地板咚地響過一聲然後什麼也沒有了。這是怎麼回事?舒農想那隻貓呢,貓如果在屋頂上會不會看見父親和丘王美在幹什麼?舒農十四歲老想這些問題,這些問題也像落葉在南方盲目地漂浮,到凌晨的時候外面有雞在打鳴了,舒農突然發現他剛才睡著了,睡著後又尿了。舒農瞪大眼睛絞著濕漉漉的短褲,那股尿臊味使他喘不過氣來。我怎麼會睡著了?怎麼又尿了?他想起夜裡的發現恍然若夢。誰在逼我睡覺?誰在逼我尿床?一種絕望的感覺襲上心頭,舒農一邊脫被尿濕的褲子,一邊開始嗚咽,舒農十四歲經常這樣嗚咽,像女孩一樣。

    有一次舒農問過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他總是提出種種奇怪的問題,你不好回答,而他自己對此胸有成竹。

    做人好還是做貓好?

    我說當然做人好。

    不,貓好。貓自由。沒有人管。貓可以在屋檐上走。

    我說那你就去做貓吧。

    你說人能不能變成一隻貓?

    不能。貓是貓生的,人是人生的,你連這也不明白?

    我明白。我是說人能不能把自己變成一隻貓?

    我說那你試試看吧。

    舒農說我是要試試,不過在我變貓之前還有許多事要干,我會讓你們大吃一驚的。舒農的牙齒咬著骯髒的指甲,輕輕發出折斷的聲音。

    說到涵麗,涵麗是香椿樹街出名的小美人兒。而且涵麗的心像一垛春雪那樣脆弱多情。涵麗不敢看別人殺雞,她不吃雞。她看見帶血的呈死亡狀的東西都害怕,這幾乎成了她性格的重要特徵。舒工和舒農小時候經常把雞血放在樓梯上嚇林家姐妹,涵貞不怕,但涵麗總是嚇得臉色煞白。涵麗的恐懼總是激起舒家兄弟的殘暴幻想,怎麼回事呢?幾年以後舒工回憶起涵麗小姑娘的事情內心就很複雜。舒工的惡作劇過後每次都遭到老舒的毒打,老舒把舒工摁在地上,先用濕毛巾堵住他的嘴,不讓他叫喊,然後老舒脫下勞動皮鞋抽打他的臉,一直扇到疲累為止。老舒就去睡覺,撂下舒工半死半活地躺在地上。舒工的臉像一塊破碎的紅玻璃,他把嘴裡的濕毛巾咬成一團破絮。怎麼回事呢?舒工實際上早就把涵麗當成他自己的東西玩耍了。涵麗像一隻蟈蟈在他手掌上叫著,而他不會放手,他緊緊地抓住涵麗不放手。一個奇怪的現象,我老家的人對舒工和涵麗的事情始終茫然不解,只好把一切歸結為前世冤家。

    比如這是春夏交替的季節。舒工在水池邊洗臉,他聽見樓上有人下來,站在他後面。舒工回頭看見涵麗端著臉盆站在樓梯邊上。涵麗穿了一條花裙子,涵麗的頭髮剛洗過,烏黑髮亮地披垂在肩上。舒工頭一次發現涵麗的漂亮,然後他低頭從水盆里看見自己的浮影,他看見自己唇上的鬍鬚像一叢黑糙在水中蕩來蕩去。他發現自己也很神氣,與此同時他聞到一股特殊的言語不清的腥味索繞在身上,他知道那是從他的短褲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東西他來不及洗掉就又穿上了。他回頭去看了看涵麗,涵麗的臉側過去躲著他的目光。不知道涵麗有沒有聞到那種氣味?舒工心裡亂糟糟地長出一些幻想,幻想像一棵糙精逗著他的生殖器,勃起來。舒工倒掉了一盆水,重新又放一盆水,他其實是想拖長時間澄清腦子裡的某種欲望,他聽著水嘩嘩地溢出盆外,又滿了,但他還不知道想幹什麼。他明明想對涵麗干一件事情但卻不知道怎麼幹。怎麼幹?舒工有點想清楚了,他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樓梯下的雜物間去。他掩上門迅速地褪下短褲,他緊張地看上面的白色污跡,然後套上長褲。舒工捏著他的短褲徑直走到水池邊,他把它猛地塞進了涵麗的臉盆里,它一下子被浸透了沉到盆底,正在洗臉的涵麗嚇得跳到了一邊。

    “什麼?”涵麗尖叫著長發披掛了一臉。

    “沒什麼,你給洗一下!”舒工把短褲拎了拎說。

    “為什麼讓我洗?我要洗裙子。”

    “我讓你洗你就得洗,否則自討苦吃。”

    “我早就不怕你了。你的東西你自己洗。”

    “真的,你說你不怕我了?”舒工咧開嘴笑著,他凝視著涵麗不安而憤怒的臉。他看見粉紅色的血正從女孩的身體深處浮涌到她的皮膚下面,他總是看見涵麗粉紅色的血。所以大家說涵麗漂亮。舒工這樣想著猛地端起那盆水,朝涵麗臉上潑去。“嘩”地一聲,奇怪的是涵麗沒再叫喊,她渾身濕透地站著,木然瞪著舒工。然後她抱著肩顫抖起來。她的頭髮上掉下好多晶瑩的水珠來。

    “把它撿起來!”舒工踢了踢掉在地上的藍短褲。

    涵麗抱著肩朝樓梯上看看,她仍然抱著肩站著。

    “別看,這會兒沒有人,有人也不怕,誰也別來惹我發火。”舒工說。

    涵麗彎下腰把舒工的藍短褲撿起來,扔到盆里。

    “把它洗掉!”舒工說。

    涵麗打開水龍頭,她閉著眼睛在盆里搓了一會兒,眼睛就睜開了。她說,“肥皂,你給我拿一塊肥皂來。”舒工就拿了一塊肥皂遞給涵麗。舒工抓住她的手腕狠狠捏了捏,不是撫摸,是捏。香椿樹街有一種說法,說舒工和涵麗就是這樣開始戀愛的。這種說法讓人難以接受,但是直到現在也沒有第二種說法。我們只能相信香椿樹街,就這麼回事。

    即使到了百年以後,人們仍然懷念橫貫南方城市的河流,我們的房子傍河建立,黑黝黝地密布河的兩岸。河床很窄,岸壩上的石頭長滿了青苔和藤狀植物。我記得後來的河水不復清澄,它烏黑髮臭,仿佛城市的天然下水道,水面上漂浮著爛菜葉、死貓死鼠、工業油污和一隻又一隻保險套。

    這就是南方景色。為什麼有人在河岸邊歌唱?為什麼有人在這兒看見了高掛桅燈的夜行船呢?香椿樹街不知道,河岸邊的香椿樹街一點也不知道。

    而這個深夜舒農第一次爬上了樓頂。

    舒農覺得自己像一隻貓,他光著腳在積滿飛塵的樓頂上走動,一點也聽不見聲音,世界寂寥無聲,舒農只聽見自己心臟的狂跳。他走到天台的邊緣,手攀住鐵質晾衣架蹲下身去。這樣他從氣窗清晰地看見了二樓丘玉美在床上做什麼。

    在微弱的檯燈下,丘玉美赤裸豐滿的身體是藍色的,舒農奇怪的就是她在夜間身體所散出的藍色。她為什麼發藍呢?舒農看見矮小粗狀的父親一次次撞擊丘玉美的身體,那種藍色迅疾地迸裂迅疾地凝固,仿佛永恆的光暈刺激他的眼睛。他們快死了!他們到底要幹什麼?舒農看見父親的臉最後痛苦扭歪了,而丘玉美像一條蛇在床上甩來甩去。他們真的快死了!黑暗很快淹沒了他們的臉和腹部。房間裡湧出河水的濁重的氣息,舒農聞到了這種氣息,它讓人聯想起河上漂浮的那些髒物。河就在窗下流著,河與窗隔這麼近,所以窗里的氣味把河水染上了,它們一樣對舒農構成了思維障礙。舒農覺得身邊的世界變了樣,他發現自己真的像一隻貓,被黑暗中又腥又澀的氣息所迷幻,他咪嗚咪嗚叫著,尋覓自己的一份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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