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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說的全是屁話,陶掃興地縮回腳,他正想對"秦說什麼,裡屋傳來了篤篤的敲牆的聲響,大概是妞妞那個小破鞋在敲牆,陶朝秦瞪了瞪眼睛就朝門邊走,我走了,他說,你跟她好好地泡吧。
等一會兒,秦追到門邊拉住陶,他又低下頭看了看陶的新鞋,這麼熱的天穿回力牌夠熱的。秦摸了摸陶的新鞋,他說,你難道不嫌熱嗎?
屁話,陶大聲說,他覺得無從發泄莫名的火氣,於是他俯到秦的耳邊輕聲補充一句,我告訴你,妞妞是個超級小破鞋。你小心染上楊梅大瘡。
天氣確實悶熱不堪,六月楊槐樹枝葉繁茂,知了在看不見的樹葉間長吟短唱,街道上是一種夏日獨有的空曠而情倦的氣氛,出沒於店鋪、居所和工廠大門的人們衣衫不整,步履滯鈍,他們的臉上普遍帶有一種委頓和煩躁的神色,南方的六月是最討厭的季節,但對於新買了回力牌球鞋的陶來說,一切都是美好而充滿生氣的。
下午陶從圍牆上翻進了八一中學的操場,陶已經很久沒上學了。他走到教室門口,看見一群少男少女的腦袋在幾扇窗戶飄忽不定,有人在座位之間竄來竄去的,不知在忙些什麼,而那個膽小怕事的女教師正用一種外鄉口音講述著拖拉機的功能。是上課的時間,陶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捨棄了進教室展覽新鞋的念頭。他對教室和上課這類事物真是厭惡透了。
陶站在空空蕩蕩的操場上,六月驕陽使學校的紅色教舍閃爍出一種刺眼的紅光,一半是砂一半是泥的操場蒸騰著熱氣。陶彎腰緊了緊回力牌球鞋的鞋帶,跑兩圈玩玩,他對自己說,然後陶沿著操場的不規則跑道跑了一圈、二圈,又跑了一圈、二圈!陶在操場上獨自奔跑的時候聽見腳下響起細砂與橡膠摩擦的聲音,嚓、嚓,輕微而富有節奏,陶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奔跑是優美而有力的,陶第一次在學校的操場上跑了這麼長的距離。
陶跑到第三圈的時候,有人爬上了學校的圍牆,他坐在圍牆上靜靜地觀望著陶兩隻腳在空中的互相擊打,那是貓頭,來自與香椿樹街毗鄰的老王街的貓頭。陶奔跑的時候居然沒有發現圍牆上的貓頭,後來貓頭開始把牆上的灰泥剝下來朝陶的頭頂扔,陶的馬駒式的奔跑才戛然而止。陶仰起臉看見了貓頭,起初他以為貓頭在跟他開玩笑,陶一邊撩起背心擦汗一邊朝圍牆走去,他說貓頭你蹲在牆上幹什麼?貓頭沒有回答,貓頭的喉嚨里呼嚕一聲,啐下一口粘痰,幸虧陶反應敏捷,他往左側跳了一步,看見那口粘痰落在板結的沙坑裡,看上去令人噁心。
貓頭你他螞瘋啦?你到底想幹什麼?陶高聲叫道。
聽說是你偷了我的鞋。貓頭從圍牆上跳了下來,他的結實而高大的身體落地時響起沉悶的反彈聲。貓頭拍著手上的塵上向陶走近兩步,又後退兩步,他眯起眼睛打量著陶腳上的回力牌球鞋,怎麼變新了?他說,你用什麼東西把它擦得這麼白?你以為把它擦新了我就認不出來啦?
獵頭你他媽的真是瘋了。陶下意識地退到圍牆邊,本來就是雙新鞋,陶說,是我叔叔從外地帶回來的。我怎麼會偷你的鞋?難道我會偷你的舊鞋穿嗎?
那麼你把鞋底亮出來讓我看看。貓頭聲色俱厲地說。
看吧。陶再次翹起了他的腳,自從穿上回力牌球鞋以後他已經重複了無數次這個動作,唯有這次他的心情是屈辱的,與往日大相逕庭。看吧。陶說,是不是你的鞋看看就知道了。陶的心裡很想對準貓頭的臉飛起一腳,他看見自己的腳在貓頭的手掌里顫動了一下;腳弓繃緊然後又頹然鬆弛下來,他缺乏這份勇氣。他知道老王街的貓頭不是好惹的。
是新鞋,比我那雙新多了。貓頭說著放下陶的腳,這時他聽見陶發出了嘲謔的一笑,陶的笑聲聽來古怪而居心叵測。貓頭狐疑地盯著陶沉吟片刻,他說,不過也難說,誰知道你搞的什麼鬼名堂?
陶看著貓頭縱身翻上圍牆,很快就消失不見了。陶朝圍牆罵了一句髒話,他想他跟貓頭一向無怨無仇,說不定是秦在中間搞了什麼鬼,他想他跟秦也無怨無仇,秦又憑什麼在中間搞鬼呢?
從學校出來後陶就去了秦的家。陶怒氣沖沖,秦卻矢口否認陶的種種詰問,你胡說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懂。秦懶洋洋地躺在竹椅上,用手一遍遍地彈著田徑褲的鬆緊帶。秦的表情顯得有點滑稽,他說,貓頭那雙回力牌是藍的,而你那雙不是白的嗎?誰要再誣陷你我陪你揍他去。
陶站在秦的家裡愣了半天,最後罵了一句,我操。陶覺得世界突然變得莫名其妙,他走到外面,香椿樹街上幾個行人的背影也顯得鬼鬼祟祟,陶低頭注視自己的白色回力牌球鞋,他發現條形鞋頭和雪白的鞋面甚至鞋帶上都出現了陰影,這些陰影在午後灼熱的陽光下閃爍、飄移,陶不知它們來自何處。
陶有很長時間沒去找過許和秦,後來是許和秦結伴來到了陶的家裡。從前的形影不離的朋友現在坐到一起竟然有點尷尬,陶隱約預感到兩個朋友登門的目的,但他沒有開口問,他想他們有什麼目的遲早會說出來的。
許和秦幾乎同時發現陶那天穿著一雙拖鞋,這個發現使兩個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在他們的印象中,自從陶穿上了回力牌球鞋後始終未脫下過。
回力牌呢?許問陶。
洗了。陶說。
總算洗了,可能比鹹魚還要臭了吧?秦在旁邊笑著,秦對許擠了擠眼睛。
晾哪兒了?許又問陶。
晾哪兒關你什麼事?陶對許的問題有一種本能的反感,然後他又轉向秦說,臭了關你什麼事?
開個玩笑,你何必當真呢?秦拍了拍陶的肩膀,他說,好像我們想搶你鞋似的。其實我們不過是想求你幫我們買兩雙回力牌,求你叔叔幫我們買兩雙回力牌。
買不到。陶想了想用一種冷淡的語氣說。
求你叔叔幫我們買。秦說。
我叔叔也買不到。陶說。
不要這樣,一點義氣也不講,許說。
他什麼時候講過義氣?秦說。
操,有什麼稀奇的,過幾天我穿一雙回力牌給你們看看,許說。
陶沒有再說什麼,但他發出一聲不加掩飾的冷笑。他站起來做了一個送客的姿勢,與此同時陶也做出了跟兩個朋友一刀兩斷的決定。陶記得他當時下意識瞟了眼面向天井的院牆,他看見剛剛洗淨的回力牌球鞋上放射出一種潔白如雪的光芒,兩隻球鞋一隻朝東,一隻朝西,它們在院牆上沐沿著夏日午後的陽光,它們使陶的疲憊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安慰。
夏日午後的陽光從護城河的水面上折射到陶的臉上,陶在炎熱的天氣里昏昏欲睡,陶記得他做了一個短促而奇怪的夢,他夢見那雙白色回力牌球鞋像兩片樹葉在風中飛舞,它們在香椿樹街上空飛行了一段距離後就消失不見了,陶被這個夢嚇醒了,他從床上跳起來往院子裡跑,他邊跑邊說,這是夢,這不是真的。但現實與夢境的吻合幾乎使陶癱在那堵院牆下,他發現牆上的回力牌球鞋已經不翼而飛了。
陶臉色蒼白,對著那堵院牆發出了一聲悽厲的慘叫,陶覺得頭頂上的天空正在嘩啦啦地傾塌。
陶提著一把菜刀衝到秦的家裡,秦的家裡沒有人。鄰居告訴他秦和許一起進浴室洗澡去了。陶就提著菜刀追到浴室里。他看見兩個朋友正坐在風扇前說話。陶注意了他們的腳,他們的腳上都穿著浴室專用的木屐,陶又彎下腰去看木榻下面,木箱下面一雙是解放鞋一雙是秦的塑料拖鞋。陶和兩個朋友對視了片刻,他滯重地吐了一口氣說,你們把我的鞋藏到哪兒去了?
你說什麼?秦和許的表情都很驚愕。
誰拿了我的鞋?陶把菜刀砰地砍在浴室茶几上。
誰拿了你的鞋?你在胡說什麼?秦說。
我們沒拿你的鞋,誰拿你的鞋誰是烏龜王八蛋,許說。
陶緩緩地收起了菜刀,他的眼睛裡燃燒著一種陰鬱的火焰。我會知道是誰偷了我的鞋,陶咽了口唾味,用指尖試著菜刀的刃口,他說,我會用這把刀剁碎他的腳趾。
第二天清晨陶又站在秦的家門口,秦推著自行車匆忙上班的時候,門口黑乎乎的人影嚇了他一跳,原來是陶倚在電線桿上,陶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在秦的腳下。
秦穿著一雙半舊的黑皮鞋。
你瘋了?我說過我沒偷你的鞋,秦跨上自行車,回過頭又罵了一句,你他媽真的瘋了,秦騎出去幾米遠,猛然又發現陶在後面用一隻小手電筒照他,照他的鞋子,秦想這個傢伙是真的有點瘋了。
陶倚在電線桿上一動不動,半明半暗的天色使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眼睛裡陰鬱的火焰迸發出兩點白光。
下午秦遇到許,在交談中知道許也受到了陶的監視,兩個人商議該怎麼對付陶但也沒找到什麼妥善的辦法。秦最後對許說,我們也不用動手揍他,假若他還不死心,我會有辦法收拾他。
陶連續三天在秦和許的家門口守候,始終沒有發現他的回力牌球鞋的下落,到了第三天秦經過陶的身邊時,突然跳下車子,將自己的雙腳輪流舉高了給陶看。不是這雙吧?秦微笑著說,你真的瘋了,看在幾年朋友的面子上,我告訴你,老王街的貓頭新穿了一雙回力球鞋,不過我可沒說那雙就是你的,你自己去看看吧。
那雙是黑的,我昨天看見了。陶沉默了一會兒說。
白鞋可以變成黑鞋,只要少塗上點顏料,在顏料里摻上一點鍋炭就行了,這是他們說的,秦重新跨上自行車,他嘻笑著回頭補充一句,我可沒說貓頭那雙就是你的。
陶目送著秦騎車的背影消失在早晨的人流里,他弓起腿向後蹬踢著水泥電桿,一下,兩下。陶的疲憊的眼睛裡升起一種濕潤的霧氣,面前的香椿樹街街景變得模糊而飄忽不定了。
血禍發生在香椿樹街與老王街交匯的街口。當時是天氣最炎熱的正午時分,賣西瓜的攤販目擊了整個血禍的過程,他們認為禍端首先是陶引起的。所以他們提供的證詞後來對陶極為不利。
貓頭站在西瓜攤前吃西瓜,貓頭的腳上穿著一雙本地罕見的黑色回力牌球鞋,一切都發生得猝不及防,陶突然從雜貨店那兒穿過街道奔來,陶來到貓頭的身後,蹲下來用手指摸了摸貓頭的球鞋,貓頭起初沒有在意,陶就拿出一塊刀片在貓頭的球鞋上颳了一下,又劃了一下,陶的舉動令人吃驚,貓頭大叫了一聲,丟掉半塊西瓜,身體敏捷地跳了起來。
你幹什麼?貓頭向陶怒吼道。
不幹什麼,我看看你的鞋,陶說。
你敢用刀片劃我的鞋?你劃我的鞋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