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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農澆完那瓢水就去學校了,中午放學回家時他已經忘了早晨的事。他看見被子已被母親晾到窗台上了。老舒沉著臉盯著他,舒農說,“我沒尿,是舒工先尿床。”老舒就吼起來:“撒謊,尿了床還撒謊!”舒農又說:“是舒工先尿到我床上的。”老舒氣得跳起來,“還撒謊?舒工從來不尿床,他怎麼會尿到你床上去?舒農說:“你去問舒工。”舒農坐到飯桌前端起飯碗,這時候老舒衝上來奪走了碗,就勢把舒農拎起來摔到門外,老舒說,“操你個小雜種,不給你吃不給你喝,看你還尿不尿床?看你還撒不撒謊?”
舒農坐在門檻前,朝父親看了幾眼,他的手在地上劃著名字,有一個字是“操”。門被老舒砰地關上了,舒農無可奈何地砸了幾下門,然後就站起拍著屁服上的灰。他們的貓這時從窗戶里跳出來,貓朝舒農叫了一聲,它好像咬著一條燒好的魚。
“喵嗚”,舒農學著叫了一聲。他跟著貓朝街東走著,一直走到汽車修理廠,貓不知跑到哪裡去了。舒農走到廠里去,看一群工人滿身油膩地爬在汽車肚子裡修汽車。舒農蹲在地上看他們修車。工人說,你怎麼跑進來了?快出去。舒農說,我看看,看看也不行嗎?
破汽車前面放著一桶汽油,舒農就蹲在那桶汽油前面,舒農聳著鼻子使勁地嗅汽油味,舒農說,我知道,這是汽油,一點就燒起來了,工人說,你說得對,千萬別玩汽油,燒起來就完了,舒農在那兒蹲了很長時間,後來修汽車的工人發現那小孩走了,少了一桶汽油,他們沒想到是舒農偷走了汽油。
舒農拎著汽油桶走回家。有人在街上看見他了,問題是沒有人知道他拎著汽油桶去幹什麼。舒農走到十八號的黑房子前面,他推開門,先將汽油桶放在門背後,然後他躡手躡腳走到屋裡,他看見父親在睡覺,舒工也在睡覺。他先輕輕地把父親房間的門帶上。用一把牙刷插在門鼻里,然後他走到舒工的床邊,舒工的頭埋在被窩裡,發出了鼾聲。舒農對著被窩輕輕罵了一聲,王八蛋,看我怎麼收拾你。他去拿汽油桶的時候,發現貓也回家了,貓伏在汽油桶上,綠瑩瑩的貓眼注視著他,舒農對貓微做個鬼臉,他把貓推開,拎著桶走到舒工的床邊,舒農開始往舒工床下倒汽油,他聞到汽油的香味在房子裡悄悄地瀰漫,乾燥的地板上發出了輕微的呼吸聲。舒農一路走一路倒,他看見水一樣的汽油從門fèng里滲進了父親的房間。舒農想差不多了,火肯定能燒起來了,他放下桶四處看了看,一切都午睡,包括那些陳舊霉爛的破家具,只有貓看著他,貓眼綠綠得發亮。舒農心裡說,貓,你看我我怎麼收拾他們。他從舒工的衣服口袋裡掏出了一盒火柴,他的手有點顫,他想他心裡也許有點怕,他咬了咬牙,擦亮了第一根火柴,火柴掉在地板上,頓時有一股紅色火苗躥了起來。火首先是從舒工床底下燒起來的,火燒起來的時候舒農聽見貓悽厲地叫了一聲,在火焰中一閃而過。
舒農拼命往樓上跑。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往樓上跑,林家的門都開著,丘玉美和涵貞從廚房裡伸出頭看,丘玉美說:“他怎麼啦?”涵貞說:“他發神經了。”舒農沒有理睬她們,他一直朝樓頂平台上爬去,當他爬到平台上的時候,聽見下面已經響起了最初的混亂的雜音,他好象聽見舒工失魂落魄的驚叫,聽見父親在拼命拉那扇被牙刷柄別住的門,他還聽見涵貞從樓上滾到樓下的砰然響聲,而丘玉美已經推開樓窗朝外喊,火火火火火火——舒農看不到火,他想為什麼看不到火呢?舒農在樓頂上東張西望,緊接著他看見頂洞那兒紅了一下,貓卷著一團火苗爬了上來。貓叫著燃燒著,發出一般奇怪的焦味。貓的眼睛由綠變紫,貓似乎要朝舒農撲來。舒農想上去抱住它,但貓身上的火使他有點害怕,貓怎麼燒起來了呢?貓怎麼跟他上樓頂了呢?舒農看見貓又往前跑了幾步,然後就趴著不動了,它身上的火驟然熄滅,變成焦黑的一團。至此舒農發現他的貓先被燒死了。舒農伸手去摸了一下,貓的殘骸很燙,他去摸了摸貓的眼睛,貓眼還活著,是蜂紫色的,很亮。
香椿樹街上有好多人朝十八號跑,舒農覺得人群像倉皇的老鼠一樣朝他家湧來一片嘈雜聲。他想腳下這棟樓房馬上就會燒起來了,他們怎麼還往裡跑?舒農探出頭朝下看,看見所有的窗子都冒著黑煙,卻看不到火。怎麼沒有火呢,舒農這樣想著就聽見下面有人在喊,舒農,舒農,他在房頂上!是舒工的聲音,舒工朝他揮舞著拳頭,他穿著短褲,身上沒有一絲火苗。舒農想舒工怎麼沒燒著呢?也許他剛才裝睡?舒農看見有人槓來一把長梯往牆上架,架梯子的是老舒。舒農的頭就暈了,他發現事情沒有按照他的設想發展,全都錯了。舒農拼命去推,架梯子,推不動,老舒滿臉油黑朝梯子上爬著。舒農扒著梯子喊起來:“別上來,你別上來!”老舒一聲不吭朝梯子上爬著,舒衣拼命去推那架梯子,還是推不動,他看見父親被火烤黑的臉越來越近,他覺得心中有冰涼的東西在滴下來,“你別上來!”舒農高聲狂叫起來,“你再上來,我就跳下去!”樓下的人群頓時靜下來,他們都仰著臉觀望舒農,長梯上的老舒也停了下來,他們都仰著臉觀望舒農,老舒大概在長梯上停留了三秒鐘,又繼續往上爬,當他的手痙攣地搭到樓頂上時,看見舒農的身體像貓一樣凌空跳起,掠過他的頭頂。
香椿樹街的居民們都目睹了舒農墜樓的情景。在一片驚叫聲中最響亮的是舒農自己發出來的聲音,像貓叫或者就像舒農發出的聲音。
這是1974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在我們的香椿樹街上。印象中這天是南方的某個節日,到底是什麼節我記不清了。
傍晚時分有兩個年輕的北方佬從街的一頭朝另一頭走,他們是沿滬寧線旅行的。他們從香椿樹街的一頭朝香椿樹街的另一頭走,看見一輛白色救護車在狹窄的街道上飛馳而過,許多人朝一幢黑房子那裡跑,他們也跑過去。房子的里里外外簇擁著男人、婦女和孩子,他們都在說話,但兩個北方佬一句也聽不懂,他們只是聞到房子裡隱隱散出一股汽油味,有個女人對他們說普通話:“是小孩子玩火!”
後來兩個北方佬站在石橋上看河上的風景,青黑色的河水從他們視線里流過,沒有聲音。上游漂下來的浮物穿過橋欄時,在石墩上撞來撞去,他們同時發現水上漂著一隻白色的小套子,兩個北方佬相視而笑,一個不說話,另一個拍了拍橋欄,說:“我操,”他們盯著水面上看,後來又發現一具被燒焦的小動物的屍首,它在暮色中沉浮,時隱時現,一個北方佬指著它說,“是什麼?”另一個說:“好像是一隻貓?”
我的棉花,我的家園
水裡的棉花在風中發出了類似嗚咽的聲音。坐在竹筏上的人打撈著水面上的每一朵棉鈴,它們濕漉漉地堆在籮筐里,在波動中不斷改變形狀,遠看就像一些垂死的牲靈,那麼遼闊的棉田,那麼多的人,在洪水過后豐收的夢想已煙消雲散。竹筏上的人們神情悽惶,他們手裡的棉花是最後的一種收穫。
書來遠離鄉親站在水中,他注視著水中棉花縱橫交錯的綠影,他的焦黃疲倦的臉浮現其中,成為一片枯葉。已經沒有時間等待了,書來把被包挎到肩上,慢慢地涉水而過。漂浮的棉鈴看時像魚一樣觸及膝蓋,書來低下頭,看見一群棉鈴隨他移向旱地,他隨手撈了一朵抓在手中,手中的棉花清涼而柔軟,在午後的陽光中呈現出一種淡淡的紅色。書來想棉花的顏色有時是很奇怪的,它會變化。
旱地上聚集著更多的人,他們來自周圍受災的村莊。遷徙的棉農們擠在幾輛馬車上等待出發,婦女和孩子尖聲地咒罵或者哭泣著,書來覺得所有的人都變成了一片枯葉,他們將在唯一通往異鄉的上路上飄浮,尋找乾燥的肥沃的生息之地。有人在馬車上看見了書來,“書來,你也走y書來爬上了馬車,說:“走,幹嘛不走?”那人又問:“書來你去哪裡?”書來想了想說:“我去馬橋鎮投奔叔叔,他是個鐵匠,可是我不知道他現在還在不在那裡。”
馬車經過自茫茫的水地,七月的空氣潮濕而渾濁。在很久以後他們看見了真正的土地、房屋和莊稼。落日下放牛的孩子睜大眼睛,驚恐地注視著那些從災區來的棉農。書來就是這時候跳下了馬車,他沒有說什麼,人們以為他是去路溝里解手的。書來下了路溝,他的頭部在茅糙間閃了閃,後來就不見了。馬車繼續朝前走,馬車上的人想去一個遠離災荒和窮困的地方,他們的路途非常艱辛。走了很久以後他們發現書來不見了,書來乾枯的頭髮在茅糙間閃了閃,後來就不見了。
路溝里躺著一個男人。書來先是看見許多青玉米的苞殼堆在那兒,然後就看見那個男人的手從玉米堆里伸出來,書來恍惚地以為那也是一片樹葉,他沒有在意。書來站在那裡對著玉米堆撒尿,這時候他看見那隻手顫動起來,它慢慢舉起來,骯髒粗糙的手掌攤開來,像是在索討著什麼。那個男人土黃色的臉龐也從地上抬起來,他的眼睛黯淡無光,乾枯的嘴唇激動著。“給我水,我渴死了。”他說。書來驚得跳了起來,他朝後退了幾步,一邊系褲帶一邊匆匆地審視這個乾渴的男人。“這麼多的水,水快把我們淹死了,你為什麼還要水?”書來不相信眼前的事實。他看見那個男人朝前爬了一點,他的臉無力地貼在泥地上,然後書來聽見一種吸吮的聲音,男人的蒼白的舌尖像一條螞蟥伸出來,急切舔著書來的尿水,書來喊叫了一聲,隨後他就沿著路溝狂奔起來,他感到害怕。那個男人身上已經散發出某種死亡的腥味,正是這種氣味令書來感到深深的恐懼。
跑出路溝是一片長滿雜糙的河谷地,書來蹲下來喘著氣,他突然意識到路溝里的男人肯定是老家的人,他很面熟。書來想他會不會就是馬橋鎮做鐵匠的叔叔,他離家已經多年,給書來留下的印象已經非常模糊。書來意走回去仔細看看那個人,但是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他真的是叔叔,如果叔叔現在躺在路溝里等待死期,書來就沒有必要再去找他了。
書來上了大路,他回頭看了看下面的路溝,有一群牛蠅聚集在一起嗡嗡地盤旋著,牛蠅總是最先靠攏那些垂死的人,也許它們已經咬破了叔叔的血管。叔叔快要死了。書來想這個季節到處水流漫漫,這麼多的水,淹掉了茫茫的棉花地,淹死了人和牲畜,而這個叔叔卻在路溝里舔人尿,也許他病得很重,也許他就要活活地渴死了,書來覺得這件事情有點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