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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離開圍牆時聽見守門人在裡面喊,抓住他,抓住那個投石子的小雜種,軒驚惶地狂奔起來,他內心並不害怕,但他還是驚惶地狂奔起來,他聽見書包里的那隻指南針在跳躍,隨著他的疾跑,那隻指南針就像另一顆心臟,在軒的舊書包里跳躍。軒路過田間小徑時,腳步逐漸放慢了。他看見路邊長滿了青青黃黃的糙,軒突然想起對老人的承諾,他彎下腰,隨意地拔了一株青糙,放進包里。軒想老人給他的指南針雖然是假的,但這株青糙確確實實是杏莊的糙。只有這株糙可以證明軒確確實實來到了杏莊。軒將隱去杏莊之行的某些細節,但他一定要專訴那個走江湖的眼科郎中,他的指南針不是指向南面的,是它阻撓了軒最重要的願望。軒的願望沒有實現,他只能還給他一株平平常常的糙。
以後的日子裡,軒帶者一指南南和一株青糙找遍了走江湖的陌生老人。老人已經從這個城市的街道上消失了,在廢棄的水塔前,他看見了一堆發黑枯乾了的豆角殼,在石橋的橋洞裡,他看見了一個玉米芯子,有一條黑狗正在啃咬那個玉米芯子。這些都是老人留下的痕跡。軒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無法把指南針和糙一起交給老人,這使軒在整個夏天裡都若有所失,滿腹心事。
軒在這個夏天裡仍然喜歡倚門朝街道張望。但是他漸漸地不再戴上墨鏡出門了。軒的視網膜疾症有了神奇的好轉。軒這樣對母親說,“我的眼疾已經好了,有一天我看著地上的豆角殼,我看見豆角殼從綠變黑,又從黑變綠。我抬頭朝四周一看,那道討厭的白光也消失了。我知道我的眼睛已經恢復了健康。”
軒沒有向母親透露杏莊之行前後的種種細節。
乘滑輪車遠去
在風行滑輪車的年月里,十八歲的貓頭一直是街上少年所崇拜的英雄,貓頭是製作滑輪車的大師。那時候在我們街上吱扭扭橫衝直撞的滑輪車有二十餘輛之多,它們幾乎都出自十八歲的貓頭之手。
貓頭個子很高,腿與手臂很長。貓頭的眼睛像他母親一樣的烏黑髮亮,貓頭的鼻子像他父親一樣的挺拔威武。就這麼回事。貓頭實際上是一個小美男子。我的兩個姐姐都這麼說。說他以後肯定能找一個上海姑娘結婚的。
所以我不相信那天看見貓頭乾的下流事是真的。
那天是九月一日。少年們秋季入學的頭一天。我在鐵匠弄里的紅旗中學上高一了。早晨的時候我決定把黃書包收起來,採用另外一種上學姿勢:把所有的課本筆記本夾在腋下,這是我們街上高中生和初中生小學生的區別。你必須遵守這種街規,你要是在我們街上長大,會懂得這種街規比學校的校規重要得多。
我一出門就看見我弟弟在化工廠的大門外偷玩我的滑輪車,我沖他喊了一聲,“停住!”他就慌了,我看著他笨頭笨腦慌慌張張地放開了籠頭。滑輪車馱著他的半爿屁股撞到鐵質語錄牌上,當。我就知道滑輪車要完蛋了。我把腋下的書本全甩到水門汀上衝過去,朝我弟弟的屁服踹了一腳,但已經來不及啦,滑輪車的四隻輪子滑出了木軸,在地上亂滾一氣。那時已經快上課了,中學生們走過化工廠門口匯向鐵匠弄,而我和弟弟滿頭大汗地修理滑輪車,怎麼也弄不好,你要知道我弟弟是個廢物,一點也幫不上忙。後來他哭哭啼啼地說,“去找貓頭吧。”
就去找貓頭。貓頭天天在家裡。貓頭不想到鄉下去插隊,貓頭才有工夫給我們做那麼多的滑輪車。我們扛著可憐的破車來到貓頭家。那扇暗紅色的門反鎖著,四隻手一齊敲門,無人答應。我弟弟說,“貓頭去上學了吧?”我說,“放屁!人家早畢業了。”我想貓頭早晨是不出門的,他為什麼不給我開門呢?說不定他是躲在家裡研究新式的滑輪車。我闖進隔壁木木家,我知道從木木家窗子跳過去就是貓頭家的天井,而貓頭的房間窗戶又對著天井,可以看看他在幹什麼,就這樣我鑽到了貓頭的窗前。窗開著,卻垂著窗簾,裡面悄無聲息。我輕輕掀開窗簾一角朝里張望,看見貓頭站在地板上,紅褲頭褪到膝蓋處。貓頭在玩他自己的雞雞。是真的,一點不騙你。
貓頭怎麼會幹這種事?我怪叫了一聲就逃開了,翻回木木家窗子。我想不到貓頭除了做滑輪車還做這種事。我弟弟見我出來就問,“貓頭呢?”我嘻嘻嘻笑。他摸不著頭腦,又問,“貓頭在幹嘛?”我漲紅臉憋了半天說,“貓頭是個臭流氓。”
說完我把破車子朝弟弟肩上一擱就朝鐵匠弄跑了。
那天是九月一日,秋季開學的頭一天,但是頭一天我就遲到了。
我要說的其實不單是貓頭的故事。
我要說的是九月一日那一整天的事,那天的事情發生得莫名奇妙稀奇古怪,但對於我來說顯得意義深遠,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晰。
我氣喘吁吁跑到教室門前喊報告。
教室里的混帳東西都幸災樂禍地齜牙咧嘴地對我微笑。世界上遲到的事是天天發生的,我不知道他們憑什麼要笑我。政治教師齊大胖朝我點點頭說,“你還行。你還記得教室的門。進來吧。”我剛跨進教室推開半掩的門,一把掃帚一隻畚箕就掉到我頭上肩上。我聽見教室里一片鬨笑,這全是混帳教師齊大胖唆使同學乾的。齊大胖一貫如此混帳。你要知道他是根本不配教馬列主義政治的。
我忍氣吞聲地找到座位,發現鄰座是女的,而且是李冬英。我的氣就更不打一處來。憑什麼讓我跟班上最髒最丑的女孩坐?上課的時候我不斷地用胳膊和腿把李冬英往外面拱,李冬英就木呆呆地往外面移,最後她差不多是坐在過道里了,我才罷休。我聽見齊大胖突然抽查起毛主席詩詞來了,他把張矮叫起來啦,他提問:“春風楊柳多少條?”張矮說,“萬千條。春風楊柳萬千條。”齊大胖又問:“六億神州怎麼搖?”張矮摸了摸腦袋,回答:“六億神州盡舜堯。”我很怕抽查到自己頭上,我的腦袋亂得一塌糊塗,眼前儘是貓頭乾的下流勾當。那輛滑輪車還找不找他修呢?
“哇!”木頭人醜八怪李冬英忽然張大嘴巴哭嚷起來,大家都驚訝地望著她。“你怎麼啦?”齊大胖走下講台,他看看李冬英又看看我。“是不是你把她惹哭的?”我說,“我沒惹她,她自己愛哭有什麼辦法?”齊大胖就去拉李冬英坐到原來的位置上,李冬英卻僵硬地仰著頭,夾緊了雙腿依然大聲哭嚎,有人突然驚叫,“哎呀,她流血了!”低頭看她坐的椅子,果然有血,緊接著我的頭被齊大胖敲了一記,“又是你幹的好事,給我滾出去。”齊大胖一邊怒罵一邊把我揪出來朝門外推。我讓李冬英搞迷糊了,愣頭愣腦地出了教室。站在窗前聽著李冬英哭了一會兒又戛然而止。
我想今天碰到的事情都出鬼啦。但是不讓我上課也沒什麼可傷心的。我沿著學校的圍牆走。九月的陽光在頭頂上噼噼噗噗地奔馳而過。有一隻小白色從圍牆的窟窿里鑽進來,在糙叢里蹦蹦跳跳的。那隻兔子的眼睛像紅寶石一樣閃閃發亮。我撒開腿去追兔子,兔子就驚慌地逃了。我也不知道追兔子有什麼好玩的。問題是你不迫兔子又有什麼好玩的呢?
最後兔子被我攆到圍牆盡頭,那是個死角,一邊是學校廢棄的舊倉庫。那隻兔子就呆呆地蹲在牆角,神態活像該死的李冬英。我一個箭步上去抓住了兔子,我看見兔子閉了下眼睛,隨後發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輕微叫聲。它在我的手裡一動不動,顯得老實而馴順。我試著鬆了鬆手看它跑不跑,它依然不跑。我覺得那隻兔子真是像透了木頭人李冬英。九月的陽光在頭頂上噼噼噗噗地奔馳而過,兔子的皮毛摸上去溫暖舒服。我從兔子身上狠狠地拔下一把兔毛,放開了它。
問題還是出在兔子身上。那隻該死的兔子有鑽窟窿的癖好,我看見它逃走後又從舊倉庫的大門窟窿里鑽了進去,緊接著我聽見舊倉庫里發出一個女人的驚叫,緊接著是破桌椅乒桌球乓地倒在地上,我跑過去扒住大門,跪在地上,低下腦袋從窟窿里張望,我先是看見了糾纏在一起的四條腿,然後我又看見了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是我們學校的江書記,女的是教過我們唱歌的音樂老師。
這又是怎麼啦?
我的手裡抓著一撮兔毛。在陽光下兔毛溫暖而柔軟,發出雪白的光澤,我舉起那撮兔毛仔細地看了看,一邊走一邊鼓起腮幫把兔毛一根根吹走。我的臉憋得又燙又紅。
放學時我是和張矮一起走的,張矮比我矮半個頭,但我知道他是已經發育好了的。張矮跟你一起走路時就要勾肩搭背,但是只有他搭你的份,絕對沒有你搭他的份。那天張矮就這樣搭著我的肩出了校門。我要往東走回家,他卻用勁推著我肩膀朝西走。
張矮說,“跟我去石灰場看熱鬧。”
我說,“去石灰場幹什麼?”
張矮說,“有人約定在那兒單甩(一對一打架)。”
我說,“我的滑輪車壞了,我得回家修去。”
張矮吸緊鼻子噓了我一下,他說,“玩滑輪車算什麼東西?我明天替你砸了燒爐子。還是跟我去石灰場吧,”
“誰跟誰?”我問。
“豬頭三跟癲八,”
我嘀嘀咕咕地跟著張矮朝石灰場走,石灰場是以前建築隊燒石灰的地方,現在窯已倒塌,成了一片空地,是街道開群眾大會和少年們決鬥的好地方,我們走到石灰場時看見裡面已經聚了好多人,有認識的,也有陌生的,你一見他們就知道個個是狠客。我靠在一堵斷牆邊不走了。
“不是單甩。”我說,“你他媽騙我。”
“單甩不單甩的都一碼事。反正要放血。”張矮笑了笑,推我,“進去呀!”
“我先在這兒看看。等會兒再說。”
“好吧,等會兒再說。”張矮又勾住了我的肩膀。
原來是群架,我分不清那一大群人誰是豬頭三的人誰是癩八的人。猛聽見人群中爆發出一聲怪叫,緊接著那些人影就急劇地波動開了,他們跳躍著碰撞著怒罵不絕,相互毆打,在正午的太陽下仿佛奔馬嘶鳴,蔚為壯觀。
“恐怕豬頭三打不過癲八,他眼睛開花了。”我說。
“你懂個屁。豬頭三後發制人,”張矮說。
石灰場裡的形勢正如我判斷的,豬頭三快頂不住了,我看見他的人馬有幾個偷偷溜了出去,這時候張矮開始緊張地喘氣,他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快把它勒斷了。我對他說:“你快松鬆手。”張矮盯著豬頭三根本沒聽見。張矮眼睛綠了一下,突然推了我一把,“上,我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