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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拐在區醫院昏死的時候他的兩個姐姐陪著他,大姐錦紅和二姐秋紅,錦紅不斷地嗚嗚哭泣著,秋紅就在一旁厲聲叱責道,哭什麼哭?腿軋斷了又接不回去,光知道哭,哭有什麼用?
王德基在家裡拷打肇事的天平,他用繩子把天平抓了起來:先用腳上的勞動皮鞋踢。踢了幾腳又害怕踢了要害得不償失、就解下皮帶抽打天平,王德基一隻手拉著褲腰一隻手揮舞皮帶,多少有點不便,乾脆就脫了工裝褲穿著個三角褲抽打天平。天平起先一直忍著,但父親皮帶上的金屬扣刮到了他的眼睛,天平猛然吼叫一聲,操:我操你娘。王德基說,你說什麼?你要操我的娘?天平一邊拼命掙脫著繩子,一邊鄙夷地掃視著衣冠不整的父親,你算老幾?天平舔了舔唇邊的血沫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已經參加了野豬幫,你現在住手還來得及,否則我的兄弟不會饒過你的。王德基愣了一下,捏著皮帶的手在空中滯留了幾秒鐘,然後就更重地往天平身上抽去,我讓你參加野豬幫,王德基邊打邊說,我還怕你們這幫毛孩子,你把野豬幫的人全叫來,我一個個地抽過去。
王德基為他的一句話付出了代價。隔天夜裡他去軋鋼廠上夜班,在鐵路橋的橋洞裡遭到野豬幫的襲擊。他的自行車被橫跨橋洞的繩子絆倒了,人還沒從地上爬起來,一隻布袋就扣住了他的腦袋,一群人跑過來朝他腹部和後背一頓拳腳相加,王德基只好抱住頭部在橋洞裡滾。過了一會那群人散去,王德基摘下頭上的布袋想辨別襲擊者是誰,他看見七八條細瘦的黑影朝鐵路上散去,一眨眼就不見了。周圍一股香菸味,那根繩子扔在地上。然後他發現手裡的那隻布袋上寫著"王記"二字,原來就是他家的量米袋子。王德基想起兒子天平昨天的威脅,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一輛夜行列車正從北方駛來,即將穿越王德基頭頂上的橋洞,橋洞的穹壁發出一陣轟鳴聲。王德基匆匆忙忙地把量米袋子夾在自行車後架上,跳上去像逃似的穿過了鐵路橋。
一條香椿樹街靜靜地匍匐在月光下,青石板路面和兩旁的低矮的房屋上閃爍著一些飄遊不定的陰影,當火車終於從街道上空飛馳而過時,夜行人會覺得整條街都在咯吱咯吱地搖晃,王德基騎在車上朝前後左右張望,他生平第一次對這條熟悉的街道產生了一絲恐懼之心。
男孩小拐對於車禍的回憶與目擊者的說法是截然不同的,他告訴兩個姐姐錦紅和秋紅,有人在火車駛來時朝他推了一把,他說他是被誰推到火車輪子下面的,但當時在鐵路上釘銅的男孩有五六個人,其中包括他的哥哥天平,他們發誓沒有人推過小拐,他確實是想去撿一隻被別人遺漏的銅圈的。
香椿樹街的人們認為小拐在說謊,或者是那場飛來橫鍋使他喪失了記憶,這個文靜靦腆的男孩從此變得陰鬱而古怪起來,他拖著一條斷腿沿著街邊屋檐遊蕩,你偶爾和他交談幾句,可以發現這個獨腿男孩心裡生長著許多譫妄陰暗的念頭。
是你推了我,小拐走進紅旗的家裡對紅旗說。紅旗家裡的人都圍著飯桌吃飯,他們用厭惡的目光斜睨著小拐,誰也不理他。是你推了我。小拐碰了碰紅旗端碗的手,他的聲音聽上去是乾巴巴的。他等待著紅旗的回答,但紅旗突然放下飯碗,雙手揪住小拐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一直拎到門外,紅旗猛地鬆開手,小拐就像一個玩具跌在地上了,紅旗的鼻孔里哼了一聲,揍不死你。他攤開手掌在門框上擦了擦,然後就撞上門把小拐關在門外了,隔著門紅旗又高聲警告他,下次再敢來我敲斷你的好腿,你以為我怕你哥哥天平?回去告訴天平,他們野豬幫如果動我一根毫毛,白狼幫和黑虎幫的人就來剷平他們的山頭。
紅旗是一個過早發育的膀大腰圓的少年,他與天平曾經是好朋友後來又反目為仇,一切緣於他們參加了兩個不同的幫派,小拐三番五次的無理糾纏使紅旗非常惱怒,他不知道為什么小拐會咬定是他推了他一把。紅旗懷疑在小拐的後面隱藏著另一種挑釁,它來自天平和野豬幫那裡。那些日子裡紅旗出門不忘在鞋幫里別上一把三角刀,而且他特意挑選傍晚街上人多的時候坐在門口磨刀,一塊偌大的扇形砂輪,砂輪邊躺著三種刀器:三角刮刀、劈柴的斧子和切菜用的菜刀,少年紅旗就坐在門口,蘸著一盆暗燈的水,沙啦沙啦地磨刀,他瞥見個拐站在街角雜貨店門口,小拐抓著一根樹枝無聊地抽打著牆壁,他似乎窺望著紅旗家這邊前動靜。紅旗仍然在路人的側目下磨著刀,臉上露出倨傲的微笑,他從來沒把個拐放在眼裡。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紅旗家的人不約而同地發現家裡有一股味、像是死物身上散發出來的,一家人滿屋子尋找臭味的根源,終於在米缸後面找到一隻腐爛的死貓。紅旗用竹竿把死貓挑到銜上,他母親就跟出去在門口高聲咒罵起來,一家人都認定是王德基的斷腿兒子幹了這件卑劣下流的事情。
王德基家離紅旗家隔了七八戶門洞,紅旗看見男孩小拐的臉在門探了一下,然後就縮進去不見了。紅旗扔掉手裡的竹杆,冷笑著說,只要讓我抓住,看我不把他揍成肉醬。
男孩小拐第二天夜裡就被紅旗抓住了,小拐手裡捧著一包東西,剛要往紅旗的門上塗抹,紅旗就像猛虎竄出去揪住了小拐,小拐慌忙扔掉了那個紙包,但糞便的臭味殘留在小拐的手心和指fèng里,紅旗抓住小拐的手聞了聞,就勢打了他一耳光,然後他把小拐壓在電線桿上開始揍他。揍不死你,紅旗的兩隻腳左右開弓踢小拐的臀部和肋下,揍不死你。紅旗的踢踏動作隨小拐的呼救愈發迅疾猛烈起來,個拐一聲聲尖叫著,一隻手孤立無援地指向自己的家,另一隻手緊緊抱著電線桿。
先是錦紅和秋紅從家裡奔出來了,兩個女孩衝上去想架住紅旗,但紅旗力大無比,手一甩就把她們甩開了。錦紅上去抱住了小拐,秋紅卻趁紅旗不防備突施冷箭,她學了香椿樹街婦女與男人干架的有效措施。在紅旗的雙腿之間猛地捏了一把,不要臉的畜牲,秋紅咬著牙罵道,欺負小拐算什麼本事?有種你跟我家天平打去。
少年紅旗就這樣狂叫起來,叫聲引來了紅旗一家人,秋紅的耍潑無疑把他們激怒了。紅旗的母親和祖父祖母都參與了這場街頭混戰,他們嘶扯著王家姐妹的頭髮和衣裳,並且用骯髒的語言咒罵著他們。秋紅和錦紅保護著小拐奪路而逃。在一片哭叫聲中,附近人家沿街的窗戶紛紛推開,鄰居們看見王家的三個兒女像一群被拔光了羽毛的鳥禽,從窗前倉皇而逃。後來街上就響起了紅旗母親無休無止的詛咒聲,主要是針對秋紅的。狼心狗肺的小婊子貨,你想讓我家斷子絕孫?紅旗是三代單傳的男丁,你捏壞了他賠得起嗎?秋紅在她家門後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他活該,誰讓他欺負小拐?紅旗的母親被秋紅再次激怒了,她用什麼硬物敲著王家的門,一窩沒人管教的小畜生,紅旗的母親邊敲邊說,我家紅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割了你的小x餵狗吃。
那天夜裡恰巧王德基上夜班,而天平正在別人家裡玩撲克牌,香椿樹街的人認為這是一個蓄意的巧合,否則那天夜裡的事情是不會就此平息的,6月的石灰廠之禍也許就在當天發生了。
男孩小拐對他哥哥天平充滿了崇拜之情,他總是像一個影子似的尾隨著天平,天平走到哪裡小拐就跟到哪裡,但自從天平加入野豬幫以後這種情形就難以為繼了,天平開始厭惡小拐影子般的追隨,別跟著我,他用一種不耐順的語言驅逐小拐,你不能跟著秋紅玩嗎?有時候天平乾脆利用小拐的行動不便,在路上加快步子伺機甩掉他弟弟小拐。即使這樣小拐也能準確地捕捉到天平的蹤影,有時候天平剛剛在駱駝家系上練功的皮帶,小拐就像一個幽靈閃進了院門,他悄然縮在牆角,靜靜地審視著天平的一舉一動。天平就變得煩躁起來,操,他一邊擊打著沙袋一邊發泄著對小拐的惱恨,為什麼要跟著我?誰要是欺負你你來告訴我,好端端的為什麼老是跟著我?
紅旗打了我。男孩小拐摳了摳鼻孔,他用單拐的端部在地上劃著名圈說,紅旗家的人還打了秋紅和錦紅。
這事我知道了,我答應你們找紅旗算帳的。
紅旗打了我,他還打了秋紅和錦紅。小拐重複了一遍他已說過的話。
我知道了。天平皺著眉頭說,這些事你不懂,是我們野豬幫和他們白狼幫的事,別著急,收拾他們的日子快要到了。
男孩小拐不知道他哥哥的允諾就是幾天後發生的石灰廠之戰。那場大規模的血毆後來轟動了整個古城,成為血性少年們孜孜不倦的話題。而男孩小拐在他的少年時代常常向別人提及著名的石灰廠之戰和他哥哥天平的名字,信不信由你,小拐對別人說,野豬幫的人是為了我去石灰廠的,那封生死帖是我哥哥送給白狼幫的,信不信由你,我哥哥是為了給我報一箭之仇。
事實上除了石灰廠磚窯上的幾個工人之外,幾乎沒人有機會目擊51名少年在垃圾瓦礫堆上的浴血之戰。他們選擇的地點是香椿樹街以北三里的石灰廠後面的空地,時間則是天色乍亮的清晨5點鐘,磚窯上的工人看見兩撥人從不同的方向朝空地上集結而來,有人把鐵鏈掛在脖子上,有人邊走邊轉動手裡的古巴刀,白狼幫的人甚至扛著一面用窗簾布製成的大旗,旗上有墨汁繪成的似狼似狗的動物圖案。在僅僅幾分鐘的對峙後,兩支隊伍就亂成一堆了,從刀器和人的嘴裡發出的呼嘯聲很快覆蓋了石灰廠那台巨大的粉碎機運轉的噪聲。
磚窯上的那幾個工人對那堆血戰不堪回首,他們心有餘悸地描摹當時的情景,瘋了,那幫孩子都瘋了,他們拼紅了眼睛,誰也不怕死。他們說聽見了尖刀刺進皮肉的類似水泡翻滾的聲音,他們還聽見那群發瘋的少年幾乎都有著流行的滑稽的綽號,諸如湯司令、松井、座山雕、王連舉、鼻涕、黑x、一撮毛、殺胚。那幫孩子真的發瘋了,幾個目擊者搖著頭,舉起手誇張地比劃了一下,拿著刀子你捅我,我劈你的,血珠子差點就濺到我們磚窯上了。
男孩小拐記得那天早晨他是被街上雜沓的腳步聲和救護車的喇叭驚醒的。街上有人尖聲喊著:石灰廠,出人命啦。錦紅和秋紅已經穿好了衣裳準備去看熱鬧,小拐心急慌忙地摸不到他的拐杖,就一把摸住了錦紅的長辮子。帶我去,小拐叫道,帶我去看死人。
錦紅背著弟弟小拐,秋紅邊跑邊用木梳梳著頭髮,姐弟三人也匯聚在街上的人流里朝北涌動,他們不知道石灰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秋紅邊跑邊問旁邊的人,怎麼回事?是誰死了?那人氣喘吁吁地說,打架,聽說死了好幾個。姐弟三人不知道天平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後來他們看見幾個警察把天平從瓦礫堆里拖出來時都嚇呆了,天平的衣服被撕割成布條在晨風中飄動,半尺長的刀口處露出了腸子,從他的身體各處湧出的血像泉眼沿途滴淌。天平的眼睛怒視著天空,但是他被人拖拽的情形就像一根圓木了無生氣,看樣子他已經死了,男孩小拐記得兩個姐姐同時失聲狂叫起來,然後他就從大姐錦紅的背上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