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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9年秋天這段時間裡,紅菱姑娘在梅家茶館燒灶。她身手矯健如魚得水,枯黃的臉不知不覺有了桃花色,仔細一看,她的眉眼是符合某種茶客的審美標準的,眉眼端正,豐辱寬臀,下巴上的一顆紅痣長得也不敗胃口。茶客們開始注意紅菱姑娘,有一天他們麼笑著竊竊私語,原來他們發現紅菱姑娘的辱罩穿反了,茶客們尖銳的目光穿過紅菱姑娘的的確良襯衫,發現她的辱罩穿反了。

    紅菱姑娘無所察覺,那天她有可能是仿效香椿樹街女子,頭一次給自己穿了辱罩。從道義上講,穿反了不該受到譴責,應該受到譴責的是頭一個發現穿反了的茶各。茶客們多不要臉,他們不去提醒紅菱姑娘,卻去提醒一個又一個進門的新茶客,他們都對紅菱姑娘笑,紅菱姑娘仍然無所察覺,她對眾人報以知足的不免受寵若驚的微笑。直到姚碧珍瘋笑起來。姚碧珍笑夠了用一根手指捅了捅紅菱姑娘的腰,不會穿就別穿,你裡面穿反啦。

    茶館裡的人們對紅菱姑娘的作弄至今讓我憤慨。這種作弄庸俗到了殘忍的地步,使任何自尊的心靈無法承受。紅菱姑娘當時的反應卻遠非我這麼激烈。她低眉一看,說,反了?商店裡的大姐讓我這樣穿的。姚碧珍又笑起來說,她逗你玩呢。紅菱姑娘淡淡一笑,這麼說,大家都在逗我玩了。

    細品紅菱姑娘的話,還是能發現她對茶館周圍人的態度的。其中味道有謙卑,也有警惕,有盲從,也有敵意。這很符合一個外鄉人初到我們香椿樹街的心態。

    紅菱姑娘並沒有離開梅家茶館。她第二天就搬到死鬼金文愷生前蝸居的房間裡。有一天我走過和尚橋頭,猛地發現梅家茶館樓上的西窗被人打開了。一個陌生的姑娘倚窗而立,她一邊用塑料梳子梳頭髮,一邊彎腰俯視著和尚橋上來往的行人,南方的陽光一如既往投灑在梅家英館古老的青瓦上,也投灑在紅菱姑娘青春勃發的臉上。

    我在南方度過的少年時代基本上是空虛無聊的,往往是早晨起床時對生活還充滿信心,一到傍晚看著夕陽從古塔上一點點墜落,人又變得百無聊賴了。

    我覺得香椿樹街上儘是吃飽了沒事做的人,他們沒有辦法打發日子,就想到開茶館,泡茶館的計策,可見人類是多麼投機取巧,多麼善於苟且偷生。

    找祖父死於1969年,他生前是梅家茶館的常客,我記得茶館關門的那兩年裡,他因為無法泡茶館脾氣性格變得暴躁刁鑽,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老混帳東西,遭到家人一致唾棄。他在院子裡擺了張八仙桌,妄圖開一個家庭式茶館,糾集了一批老眼昏花委瑣不堪的茶友來喝茶,把好端端的一個家庭搞得烏煙瘴氣,結果沒有幾天,他的事業就給全家人齊心協力攪黃了。茶葉、開水、杯子,椅子均遭封鎖。後來我祖父只好蹲在門口,用一隻漱牙缸子泡一角錢買一兩的茶末子喝,一邊喝一邊大罵不迭,全家老小,罵時事風雲,駕雞罵鴨,罵到最後他的神經末梢出了毛病,成了一個討人嫌的老瘋子。

    我這麼百無禁忌地端出家醜,主要是申訴一下梅家茶館與我間接的利害關係。我多年來厭惡梅家茶館就源於此事。當然這也許是一種理性的藉口。南方生活根本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我的好惡一錢不值。我祖父死了好幾年了,梅家茶館又重新興旺起來,這對於我是一種情感打擊,對於我死去的祖父則具一種戲劇效果,現在他在天堂路上遙望梅家茶館的風景,不知作何感想。

    依稀記得祖父曾經在家庭茶桌上與老茶友大談梅家茶館昔日的茶道,他們深深陶醉在種種繁瑣累贅華而下實的形式中,充滿激情,望梅止渴,要知道那時候梅家茶館被封條封住,塵封三尺,那群老茶客的懷舊顯得有點動人,但是究其實質是可笑的,他們不過是在為怎麼把一杯茶喝下去蝶蝶不體,純粹是作繭自縛或者是脫褲子放屁,毫不足取。對此我是有清醒認識的。

    南方的陋習即使披上美麗的霓裳,也不能瞞騙我的眼睛。梅家茶館迷惑人的茶道,我總結了一下,不過就是幾種喝茶的方法。

    一、溫水泡新茶,然後用嘴喝下去。

    二、沸水沖陳茶,然後用嘴喝下去。

    三、水泡茶,先倒水再放茶,然後用嘴喝下去。

    四、茶泡水,先放茶再倒水,然後也要用嘴喝下去。

    1979年秋天梅家茶館是香椿樹街閒言碎語的中心。中心的中心則是姚碧珍、李昌和紅菱姑娘三人之間暖昧不清欲蓋彌彰的關係。

    有一天茶客們看見紅菱姑娘像一隻油桶般地從樓梯上滾下來,定睛一看,原來是被姚碧珍從樓上推下來的。姚碧珍趿著雙拖鞋站在樓梯口,柳眉怒豎,唾沫橫飛,嘴裡罵,偷看,偷看,當心我剜了你的眼珠子餵狗吃。紅菱姑娘從地上爬起來,捋捋衣角,臉上不改顏色,走到一個熟客那裡給他續了一杯茶。

    姚碧珍已經多次把紅菱的鋪蓋卷扔出來,一次是因為紅菱偷搽姚碧珍的雪花膏,一搽就搽掉大半瓶。一次是因為紅菱在水鍋里偷煮雞蛋。結身雞蛋殼煮碎了,蛋黃蛋白漂了一鍋。更多的原因都是偷看,據姚碧珍說,紅菱心懷鬼胎,心術不正,無比下流,經常扒著鎖眼偷看她的臥室。姚碧珍用牛皮紙把鎖眼從裡面堵住,沒過幾天,又讓紅菱給捅開了。紅菱堅持對女主人實行監視,不知道動了什麼糊塗心思。

    姚碧珍曾經一手揪住紅菱的胳膊,一手提著紅菱的鋪蓋卷把她往門外推,但紅菱卻死死抱住門柱不肯走,兩個女人都頗有力氣,旗鼓相當,堵在門口進退兩難。姚碧珍跺著腳朝街上行人喊,快來看看這條不要臉的懶皮狗,快來看吧,不收錢的,不看白不看。紅菱似乎是配合姚碧珍對她的宣傳,她突然雙腳朝地一跪,抱住姚碧珍的腿,含著眼淚說,別趕我走,求求你,別趕我走了。你趕我走就是送我的命,姚碧珍說,你嚇唬誰?你不明不白的來我們這裡搗亂,誰知道你是哪路貨色?你死了活了關我屁事。紅菱說,老闆娘你就積點德吧,你只要留下我,我活著給你做牛做馬,死了也給你洗衣做飯。姚碧珍說,狗改不了吃屎,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偷看,你長的是人眼還是狗眼呢?紅菱說,不看了,以後再也不偷看了。姚碧珍說,人要有個人樣,你偷看了我我就會瘦點你就會胖點嗎?姚碧珍環顧一下圍觀的人,又說,大家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看見李昌從樓梯上踢踢沓沓地走下來,他走到人堆中間,推推這個撥撥那個,說,好了好了,別在這裡看熱鬧,回家做飯去,回家抱孩子去,守在這裡也沒有飯吃。李昌嘴叼海綿頭香菸,一副氣宇軒昂趾高氣揚的架勢。李昌他算個什麼玩意兒,立即就有人與我深有同感,說,李昌,這是你家地方?我站在這裡關你屁事,輪到你來吆五喝六的?李昌怒睜桃花眼,喂,你是不是骨頭太緊,要我給你松一松?那人就把袖子往上一捋,嘴裡喊,那就來吧,看看是誰給誰松?旁邊的人立刻群情激奮,齊聲嚷起來,打呀,打呀,哪個不打下面沒把兒。關鍵時刻李昌就膿包,這一點也是眾所周知的。李昌說,賣拳頭也要約個時間,現在不跟你計較,走著瞧吧。有人喊,李昌李昌下面沒把兒。李昌嘻地一笑,說,我下面怎樣,你去問你姐姐。

    李昌大概這時候才想起來下樓的目的,他把姚碧珍拉過來,一隻手托著她的腰,他說,你們何必這樣認真?她偷看歸偷看,幹活是挺賣力的,五塊工錢的好勞力,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我聽見李昌這番話,再看看偎縮在角落裡的紅菱姑娘,她的臉上充滿低賤的痛苦,黑眼珠緊張地瞟著李昌和姚碧珍的表情。她明顯也聽見了李昌的話,渙散的精神為之一振,當李昌把鋪蓋往她腳邊扔過去的時候,紅菱姑娘惟恐形勢有變,拎起鋪蓋飛也似地逃上樓梯,酷似一隻可憐的過街老鼠。

    一切都令人作嘔,我要是有什麼辦法,寧死也不會去看這種庸俗的鬧劇,可是偏偏我又看了,而且從頭至尾看得津津有味。

    一切都令人作嘔。人們想像中的溫柔清秀的南方其實就這麼回事。我不管別人是否說我有意給南方生活抹黑,反正我就這麼看。我承認我是南方的叛逆子孫,我不喜歡潮濕、骯髒、人頭簇擁的南方,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有一條巷子叫書院弄,我上學的時候每天從那裡經過,看見弄堂口一年四季排著一長溜可惡的馬桶。它們在陽光下毗牙咧嘴,散發著難聞的臭氣。我就是不能忍受馬桶,並且堅信這是一種懶惰的產物,他們為什麼不把滿腦子的生意經、小算盤和陰謀詭計勻一點出來,想想他們的排泄問題?

    我上學的時候老師曾布置一項愛國衛生任務,每人必須向學校上繳100隻蒼蠅屍體,我沒有辦法,在家裡只殺掉了五隻蒼蠅,就跑到書院弄弄口去找。我舉著一隻蒼蠅拍,在那些各式各樣的馬桶上亂拍一氣,結果很輕鬆地拍死了另外95隻蒼蠅,我完成了任務,如果我要超額完成也很容易,書院弄那裡的蒼蠅多得不計其數,蔚為壯觀。

    從一滴水中可以看見大海,後來我就列出了一道富有哲理的公式:

    南方=書院弄=95隻蒼蠅

    公式是否成立,熟悉南方的人可以參加討論。

    一個下雨的早晨,梅家茶館空蕩蕩的,茶客寥寥,姚碧珍與李昌一個坐在桌子上,一個坐在椅子上,對唱《雙推磨》。姚碧珍從前唱過攤簧戲,把個情焰洶湧的嫂子唱得煞有介事、絲絲入扣。李昌則擠眉弄眼揚首弄姿的,完全違背了人物原型,也糟蹋了地方戲曲藝術。

    一個茶客說,李昌,你別唱了,再唱我的茶就發臭了。

    這時候看見紅菱姑娘從雨中撞進茶館大門,渾身精濕,標準的落湯雞形象。她以一種極其惶惑的目光朝唱戲的聽戲的掃視了一番,然後踉踉蹌蹌地朝樓上走。紅菱姑娘的異樣引起了每個人的注意,姚碧珍立刻從桌上跳下來,追上了樓。

    "你死哪裡去了?水瓶都空的。"

    "我見今天客少才出去的。"

    "你死哪裡去了?"

    "醫院,去看病了。"

    "看病,你別撒謊,你會有什麼病?"

    "我真的有病,騙你是畜生。"

    "誰管你有病沒病,下樓灌水去,"

    "我有病,一點勁也沒有,你讓我躺一會兒吧,醫生說要躺三天呢。"

    "躺三天?你到底得了什麼富貴病?"

    紅菱姑娘搖了搖頭,咬著嘴唇坐在床沿上,她的雙腿有意無意地絞在一起,她坐在死鬼金文愷生前睡過的床鋪上,發黃的頭髮上還在不停地淌著水珠。姚碧珍雙手又腰,審視著木偶般毫無表情的紅菱姑娘。忽然姚碧珍冷笑了一聲,她說,騷貨,我知道你是什麼病了,你是偷偷跑出去打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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