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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溜?沒那麼容易。”涵麗仰起臉看著舒工。
“你說怎麼辦吧?”舒工說。
“去死,”涵麗想了想,突然說。
“你別開玩笑。”
“去死。我們兩個一起死。”
“誰也別想活了,我們一起投河去。”
“我會游泳,我死不了。”
“不,我們綁在一起,再拴上石頭,准能死。”
“去你媽媽的,我一點也不想死。”
“那我去告訴你!一樣的死,怎麼死你自己選擇。”
“我不怕,我一點不想死。”
“你不死不行。我可以去告你,你強xx了我。”
舒工又坐了下來,舒工搔著蓬亂的頭髮,仇恨地看著涵麗。這個下午涵麗看上去那麼冷靜,像一個真正的女人飽經世故,精於各種手腕。舒工後背心開始沁出冷汗,他覺得自己真的發虛了。石灰場一帶的陽光逐漸變稀薄了,逆光遠眺的時候可以看見許多灰塵在空氣中緩緩墜落,舒工折下身邊一棵枸杞糙的干枝,咔嚓折斷成幾截,他把它們一一塞進回力球鞋的鞋幫里。舒工撫摩著他的球鞋說,隨便,你非要我死也無所謂,死就死吧。
“隨便?”涵麗冷笑了一聲,“什麼叫隨便?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錯。”
“別廢話了,你說,什麼時候去死?”
“明天,不,今天夜裡,”
涵麗去抓舒工的手,讓舒工推開了。涵麗又去摟舒工的脖子,也讓舒工推開了,舒工看著涵麗露在圓領毛衣外面的皮膚,那裡是一塊雪白的浮冰,舒工猛地把涵麗壓下去,他扯開了涵麗外衣上的鈕扣,他把四顆鈕扣放在手心看了看,一把扔到紅磚堆外面,然後他開始扒涵麗身上的紫色毛衣,他聽見毛線斷裂的細微的聲音。涵麗睜大眼睛,她的跟睛這會兒是紫色的,一種很暗的色彩,你看不出有一絲恐懼。“是的,天馬上就黑了。”涵麗說著似乎微笑了一下,她像一隻羊馴服地隨舒工擺布。舒工又扯掉了涵麗的小花背心,他噓了一口氣:涵麗小而結實的rx房上布滿了暗紅色的吻痕,涵麗的辱暈變得很深很大。舒工覺得涵麗的身體確實起了微妙的變化。這幾個月沒有白過,舒工想他把涵麗徹底地收拾了,“無所謂,非要我死就去死吧。”他說。石灰場附近有一隻貓悽厲地叫著,他們沒在意。
貓是舒農。
夜幕垂落之後舒農跟著舒工和涵麗走到石碼頭。石碼頭在香椿樹街南端,如今已被廢棄不用。舒農常到這兒來看人們游泳。現在不是游泳的季節,他不知道他們來石碼頭幹什麼。舒農爬到破吊機上面,隔著殘缺的玻璃注視著他們。這兒可以俯瞰橫貫全城的河流,無風的時候河就像青銅一樣沉甸甸地躺著,兩岸人家的燈光斑斑駁駁,初升的月亮反射到河面上,映出一圈鵝黃色的光暈。坐在河岸上的兩個人,仿佛一雙無線的木偶。舒農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他看見他們動了起來,他們在自己身上拴起了繩子,兩個人綁在一起了。他們拖著一塊石頭朝河邊移動,移得很慢,那樣子很像兩隻蠢頭蠢腦的鵝。舒農以為他們在玩一種遊戲。他們迫近了河水,這時候他們停頓了一下,對岸有一隻貓叫了起來。舒農聽見舒工對著河水說,死就死,沒什麼了不起的。然後他們摟抱著跳了下去。一聲沉沉的墜水聲,濺起許多白銀似的水花。河面上的黃月亮傾斜著裂開了。
死?舒農終於反應過來。舒工和涵麗跳河自殺啦!舒農從吊機上跳下來,一路狂奔著跑回十八號。家裡靜寂無人,舒農跑到樓上去敲丘玉美的房門。跳河啦!自殺啦!舒農對著那扇暗紅的門喊。他聽見裡面響起一陣悉悉卒卒的聲音,丘王美把門開了一條fèng,她說:“誰自殺啦?”“涵麗和舒工!”舒農把腦袋鑽進門fèng去尋找他父親,他看見床底下有一隻手撐在拖鞋上,籟籟發抖。他知道那是父親的手,舒農咪嗚叫了一聲就跑下了樓,他朝樓板朝雜物朝窗外的四面八方喊著:
“跳河啦!”
“自殺啦!”
香椿樹街人在黑河裡打撈涵麗和舒工的場面至今讓我記憶猶新;幾乎所有會游泳的男人都躍入了街邊烏黑髮臭的河水中。荒寂的石碼頭上擠滿了人群,只有一盞昏暗的路燈照耀他們,所有的臉都像水一樣閃爍不定。十八號的舒家林家是事件的中心,人們注視著老舒。老舒在水中一次一次地下潛。老林在岸上,老林的手裡還握著一隻棋子,有人說是“馬”,而丘玉美倚在電線桿上捂著臉哭,丘玉美不讓任何人看見她的臉。
先撈上來的是舒工,老舒把兒子反背到肩上,在香椿樹街上跑了一圈,舒工吐出了許多烏黑髮臭的水。後撈上來的是涵麗,老舒如法炮製,涵麗像一隻羊在老舒背上蕩來蕩去,涵麗沒有吐出來,一直跑到十八號的樓上,涵麗還是一動不動,老舒把涵麗放到地板上,摸摸涵麗的脈息,老舒說,沒了,救不過來了。
舒農擠在人堆里看見了涵麗溺水後的容顏,他沒有聽見眾人嘈雜的議論,直覺告訴他,涵麗已經死了。他看見涵麗濕漉漉地躺著,從她身上不停地滴著水,那些水也是藍色的一如她皮膚的光澤。涵麗的眼睛一直張開著,比黑暗中的貓眼更富有魅力。涵麗很藍很藍。舒農想起他偷窺過的女人都是藍的,即使死去,舒農想女人和死亡都是發藍的,這是怎麼回事?
涵麗之死曾經是香椿樹街街頭巷尾的中心話題。涵麗死後仍然被人憐愛著,人們描述涵麗是地窖里長出的鮮花,必將是好景不長的。你知道這實際上影射了十八號里複雜隱晦的人際關係。香椿樹街無法排除老舒和丘玉美對一雙兒女的影響,而涵麗舒工式的情死因此蒙上了一層傳奇的悲壯的色彩。
十八號的黑漆大門以後經常是緊緊關著的,送牛奶的人把牛奶放在小木箱裡,隔著門fèng看見房子裡的沉沉幽晴,這是一種感覺,這是林家的女孩早夭的結果,十八號拒絕你進入。你若留意,仰起頭便能看見樓上丘玉美的房間窗子的變化,窗上現在釘滿了鐵皮,遠看像是一座鴿房的門。
敏感的人們猜測誰在那窗上釘滿了鐵皮,風騷的女人丘玉美將終日呆在黑暗中,誰幹的?他們問涵貞,涵貞說不知道,她說你們別來管我家的事,他們問舒農,舒農不說話,但舒農狡黠豐富的眼神告訴人們,我看見了,什麼也逃不出我的眼睛。
譬如是涵麗溺水而死的當天夜裡,老林拖著一捆舊鐵皮和工具箱撞進丘玉美的房間,老林舉起錘子在窗框上噹噹先敲了三下。
“你要幹什麼?”
“把狗洞堵起來,”
“該死,你要把陽光堵死的。”
“堵起來好。你心裡明白。”
“不行,你瘋了?”
“你別嚷。這是為你好。”
“你想讓我悶死嗎?南窗怎麼能堵起來?”
“我怕涵麗的陰魂來拽你,窗外就是那河。”
“別嚇唬我,我不怕。我沒得罪涵麗。”
“我怕你夜裡夢遊,從這窗往下一跳就完了。”
丘玉美從床上爬起來又坐下,她把頭蒙在被子裡哭泣在被子裡說,那你就釘吧。老林沒聽見。老林專心致志地往窗上釘鐵皮,他的手其實也很巧,把南窗釘得密不透風。我說過了,遠看就像黑夜中的一座鴿房。
死而復生是什麼感覺?舒工回憶那次自殺仿佛做了一個夢,他醒來的時候仍然渾身精濕,一家人都站在門那兒看著他。舒工覺得很難受,他對母親說,“給我拿一套乾衣服來,我要換衣服。”但老舒把母親推了出去,老舒說,“不准換!死不了就能把衣服捂干,你不怕死還怕濕?慢慢捂吧,你這王八蛋。你這畜生!”
舒工疲憊地躺著,他想起在河中下沉的一剎那涵麗的手指瘋狂地搜尋他而他卻閃開了。他不想和涵麗擠在一堆死,涵麗的手指像一條小魚在他臉上啄了一下就消失了。涵麗真的死了。他還活著。他看見父親注視他的目光充滿憎惡和鄙視。
從老式掛鏡里他也看見自己的眼晴,冰冷的只有敵意和戒備。你們走吧。舒工說,我們之間誰也下需要誰,無論死了還是又活了,舒工跳起來把門撞上,他不想看見他們。他慢慢脫下濕衣服,打開抽屜,門吱吱響了一下,舒農閃了進來。舒農扶著門框看舒工換衣服。
“我看見你們了。”舒農突然說。
“滾開,”舒工將衣服遮住羞處。
“我看見了。”舒農說。
“你看見什麼了?”
“什麼都看見了。”
“你就告訴了別人?”舒工說著一步步走過去,他先把門插上,然後一把揪住舒農的頭髮。舒工一隻手捂住舒農的嘴不讓他喊叫,另一隻手就揪住舒農往牆上撞。他聽見牆上響起嘭嘭的反彈聲,舒農小小的身體像散沙一樣往下陷。舒工吐出一口氣,他覺得他必須這麼幹,他從中償還了一些失落的東西。只能這麼幹,揍扁討厭的舒農!
我看見舒農在初冬冷清的街道上遊逛,他的書包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頭髮像刺猖一樣又長又亂。他一路踢著樹葉朝家走,他喜歡朝熱鬧的地方走,站在人群外側張望一會兒,然後離開。當他發現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時候他就離開,而真正讓舒農感興趣的事物是不多的。
有人在街上追趕舒農。舒農抱著一桿汽槍在前面跑。追趕者是沿街打麻雀的人,他朝我們喊,“抓住他,偷槍的小孩!”舒農比那杆汽槍長不了多少,槍把舒農絆了一下。舒農跌在石橋下面,他累得爬不起來,伏在那兒,伸手摸了一下黃楊木的槍把,然後他把槍丟在那兒,一個人上橋了。
“別追他了。讓他去吧,”橋邊茶館的人對追趕者說:“那孩子有點傻。”
你如果了解舒農你就知道這說法不準確。舒農不是傻孩子。你如果到過香椿樹街,你會知道這是一個聰明孩子的故事。
舒農看見他床上放著一雙嶄新的白色回力鞋,與舒工一模一樣的一雙鞋,放在他的枕頭邊上。舒農把新鞋抓著翻來復去地看著,突然聽見背後傳來父親的聲音,“穿上試試。”這也是舒農十四歲時的大事,他有了一雙白色回力鞋。
“給我?”舒農回過頭來回。
“你的,喜歡嗎?”老舒坐到了舒農的床上,查看被卑。
“我沒尿床。”
“沒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