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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堂嫂是清白的。事實證明朱明是胡說八道,一個活人玷污一個死者的貞節多麼可怕,但狗日的朱明不管事實,他死不認錯,他說他經常看見他們在樓梯口碰到,眉來眼去的,大蓋帽同志追問,“除了你,還有沒有其他人看見呢?”朱明說,“當然有。她女兒每次都在。”朱明又說,“他們借女孩做幌子勾勾搭搭的,這還不明白?老史逗女孩是假。逗女孩她媽才是真的。”

    這樣毛頭的小女孩也成了一條小小的線索。堂嫂死後小女孩寄養在毛頭姐姐家裡。有一天毛頭姐姐帶著小女孩回家,在樓梯上撞見了老史。老史一見小女孩就抱住她說,“我來給你猜個謎語,進來一推出去一拉是什麼?”小女孩立即叫起來,“門!”老史又說,“關上一聲響,小偷進不來,是什麼?”小女孩扭了扭身子說,“還是門,你怎麼老讓我猜這個謎語呀?”老史就笑了,他摸摸小女孩的頭上四樓去,毛頭的姐姐聽著那腳步聲突然覺得記憶亮了一下,她問小女孩:“老史叔叔讓你媽猜過謎語嗎?”小女孩說,“沒有。他只給小孩猜謎語。”毛頭的姐姐說,“那你媽呢,她在一邊幹什麼?”小女孩說,“她在一邊聽呀,她跟我一起說,門——”毛頭的姐姐眼睛又亮了一下,她想再問女孩一句話,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跟我一樣,毛頭的姐姐也發現了門在堂嫂之死中的重要位置。可是你發現的這個問題不宜再張揚了。其中的奧秘不言而喻。出事那天是堂嫂把門開著的。

    堂嫂死了一周年了。有一回我在公園裡看見老史在釣魚,我陪著他釣了一下午。我發現老史開始迴避起堂嫂之死的話題,他似乎知道老街上的紛紛傳言,我打聽他最後一次見到堂嫂的情景,老史沉默了半天。突然說,“我一點也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看著我笑,她站在門檻上把門一推一拉地玩。”又沉默了一會,老史微笑著說,“也許都是因為那個謎語。門。她就把門一推一拉地玩。”

    我覺得老史是個不折不扣的性功能障礙者。但是你沒有理由對老史說三道四的。你只能恨發發為什麼偏偏那天夜裡偷上了門,偷掉了毛頭心愛的五針松?發發現在上了山,發發就是讓一槍崩了也不過份。

    說來說去我堂嫂的心胸像針眼那麼細。無論怎麼她不應該把自己吊到門框上去的。如果我是堂嫂,我每夜把門虛掩著等人,誰也管不著。問題是你活著總有盼頭,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

    你說是不是?

    南方的墮落

    我從來沒有如此深情地描摹我出生的香椿樹街,歌頌一條蒼白的缺乏人情味的石硌路面,歌頌兩排無始無終的破舊醜陋的舊式民房,歌頌街上蒼蠅飛來飛去帶有黴菌味的空氣,歌頌出沒在黑洞洞的窗口裡的那些體形矮小面容委瑣的街坊鄰居,我生長在南方,這就像一顆被飛雁銜著的糙籽一樣,不由自己把握,但我厭惡南方的生活由來已久,這是香椿樹街留給我的永恆的印記。

    南方是一種腐敗而充滿魁力的存在。有一位剃光頭的電影導演說。那是前年春天的事。他從香椿樹街上走過,方向是由西向東。這樣他在行走了五分鐘左右的時候就看見了和尚橋,正是雀背馱著夕陽的黃昏,和尚橋古老而優美地臥於河上,狀如玉蝦,每塊青石都放射出一種神奇的暖色。而橋壁fèng里長出的小掃帚樹,綠色的,在風中輕輕搖曳。出於職業的敏感,電影導演輕嘆一聲,緩步沿階上橋,他數了數,上橋經過了13級台階。13,他想為什麼是13而不是其它數字。這不吉利。他站在橋頭,眺望河上景色,被晚霞浸泡過的河水泛著鏽紅色,水面浮著垃圾和油漬,向下游流去。河的盡頭依稀可見一往高聳入雲的紅色煙囪。遠景可以省略。電影導演關心的主要是橋以及橋的左右前後的景色,從理論上說,和尚橋是那種以南方水鄉為背景的電影的最佳外景點,有橋,有水,有臨河而立的白牆青瓦的房子。最令人炫目的是橋邊有一座兩層老樓的茶館。

    那就是梅家茶館。到了1979年,茶館的外形早已失去了昔日雍容華貴的風采,門窗上的朱漆剝落殆盡,廊檐上的龍頭鳳首也模糊不辨,三面落地門上的彩色玻璃已與劣質毛玻璃魚目混珠。仰望樓上,那排鋸齒形的捕木護壁呈現出骯髒晦澀的風格。無疑這一切都是多年風雨侵蝕的緣故。

    細心的人可以發現茶館門上的橫匾,黑底燙金邊,但上面沒有字。一塊無字匾,很少有人注意這個細節。無字匾一般不外乎以下兩種原因:

    其一:一時沒有合適的稱號。

    其二:一時來不及燙上合適的稱號。

    去證實這兩種原因對於香椿樹街是毫無意義的。那些過著閒適晚年的老人每天去茶館趕兩個奈會,那些從來不進茶館的居民每天匆匆經過茶館,人們一如既往地把茶館叫做梅家茶館。

    從前當我還是個愛好幻想的少年時,多少次我站在橋頭,朝茶館那排帖滿舊報紙的西窗窺望。茶館很容易讓一個少年聯想到兇殺、秘密電台、偷匿黃金等諸如此類的罪惡。我的印象中茶館樓上是一個神秘陰暗的所在。我記得一個暮春的傍晚,當我倚在橋上胡恩亂想的時候,那排樓窗突然顫動了一下,許多灰塵從窗根上紛紛舞動起來。吱呀一聲,面對我的一扇窗子沉重地推開了,一個男人出現在幽暗的窗邊,我記得他的蒼白浮腫的臉,記得他戴著一隻毛茸茸的耳朵套子,滑稽而不合時令。橋與茶館緊挨著,所以我的僵傻的身體也與他的一隻手離得很近,我看見了他的手,一隻乾瘦的長滿疤瘢的手,像石筍一樣毫無血色,摳著窗框,每根手指都在艱難地顫動。他的眼睛漠然地掃過我的臉,掃過橋頭,然後張大嘴說了一句話。小孩快跑。

    許多人告訴我金文愷是啞巴,我不相信。我確實無法相信。要知道我是親耳聽見他說話的,嗓音溫和略帶沙啞,他對我說,小孩,快跑。

    小孩,快跑。

    我將永遠銘記金文悄臨終前給我的箴言。以後我每次經過和尚橋的時候,確實都是快步如飛。我不知道自己是懼怕什麼,是怕全文愷說的話還是怕他再次出現在樓窗邊。事實上就在我看見金文愷後的一個月,金文愷就過世了,據說是死於癌症。

    幾百年來一直住在茶館樓上的梅氏家族,到了金文愷是最後一代。金文愷沒有子嗣,金文愷的姚碧珍。

    姚碧珍就是現在梅家茶館的老闆娘。香椿樹街對姚碧珍的了解遠勝於幽居樓上的金文愷,到了後來人們說到梅家茶館時往往淡忘了一代一代的梅氏家族,而代之以姚碧珍如何如何的種種話題。

    姚碧珍年輕時候肯定美貌風騷,肯定使金文愷拜倒在她裙下魂不守舍好多年。好多年過去了姚碧珍仍然有半老風韻,唇紅齒白,腰肢纖細,尤其是她的膚色雪白如凝脂賽過街上的任何少女。那是由於終日與水接觸的緣故,人們都相信這一點。姚碧珍自己並不這樣看,當茶客們當著老闆娘盡情讚美她與水的妙處時,姚碧珍說,人跟水有什麼關係?水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水沾了人氣,哪有人沾水氣的道理?茶客們說,怪不得你燒的水好喝,味道不一樣。姚碧珍雙手叉腰朗聲大笑,你們聽說過狐狸精燒水的故事嗎?茶客茶客,不喝清水要喝騷水,就這麼回事。

    姚碧珍儀態之騷情、談吐之放肆是香椿樹街聞名的。她本人就像茶館窗外的和尚橋一樣、已經成為一種特定的風景供人觀賞。我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甚至在我粗線條的世界觀里,一直把姚碧珍這個人物作為南方生活的某種象徵。我討厭南方。我討厭姚碧珍。

    當我回憶南方生活時總是想起一場霏霏晨雨。霏霏晨雨從梅家茶館的屋檐上淌過,變成無數整齊的水線掛下來,掛在茶館朝街的窗前。窗內煙氣繚繞,茶客們的險像糙地蘑菇一樣模糊不定,閃閃爍爍。只有姚碧珍的形象是那樣醒目,她穿著水紅色的襯衫,提著水壺在雨線後穿梭來往。我看見她突然站在某個茶客面前,伸出手做了一個極其猥褻下流的動作。

    香椿樹街的婦女對姚碧珍的歷史了如指掌,姚碧珍的軼事經常是膾炙人口的,譬如姚碧珍夜裡在樓上洗澡,有個男人給她搓背,他們的影子在燈光下清晰地映在窗上。婦女們著重強調的是,那個男人不是金文愷,而是一個真正的野男人。那麼,他是誰?你說他是誰呢?

    有人說是李昌。

    說到李昌,他是又一個令我厭惡的人物。他其實是個小伙子,至少比姚碧珍年輕20歲,頭髮梳得又光滑又考究,經常穿一雙白色的皮鞋。印象最深的是李昌的桃花眼,長著這種眼睛的男人,對於女人來說都是一攤又粘又稠的爛漿糊。我認為李昌就是一攤爛漿糊,糊在姚碧珍豐滿的臀部上,時間長達一年之久。我很噁心,扳指一算,那段時間正是金文愷絕病在身之際。金文愷輾轉於黑暗的內室,聞見死亡的氣息從他心愛的耳朵套子上一點點地滴落。住在茶館附近的人家經常在半夜裡聽見一種痴人的嚎叫,悲愴而淒清。他們認為是野貓在房頂上爭食,他們一直認為金文愷是個啞巴,或者乾脆是個白痴。這些愚鈍的居民人獸不分,忽略了全文愷彌留之際的背景材料。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香椿樹街似乎很早就無視活幽靈金文愷的存在了。他們窺視活蹦亂跳的人的時候,常常省略了其它更有意義的內容。

    我不得不再次提到李昌這個可惡的名字。李昌屬於無業游民一類人。最早時餬口靠的是販賣蔬菜。在香椿樹街西側的早市上,李昌混跡於許多女人中間叫賣芹菜,萵苣或者韭菜。如魚得水,悠閒自在從來沒有過絲毫羞怯,他在賣菜時也穿著那雙矯揉造作的白皮鞋,試圖引起別人的艷羨。

    李昌是個小伙子,他一般不會有泡茶棺的雅癖。那麼他是怎麼撞進梅家茶館的呢?茶客們後來說,是騷貨姚碧珍勾引了他。姚碧珍沒有工夫去早市上買萊,就讓李昌送菜給她,

    一開始兩個人還為菜錢菜的質量討價還價,後來不管李昌送什麼菜,姚碧珍就掏錢,再後來,李昌把菜往灶上一扔,姚碧珍也不掏錢了。這種循序漸進的過程是很能說明問題的。茶客中有細心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有人跟姚碧珍插科打諢說,你跟李昌到底誰掏錢?姚碧珍就順手把一杯剩茶往人家臉上潑,她鄭重地聲明,李昌是她的乾兒子,乾兒子給乾娘送點菜,礙著你們什麼事了?

    李昌後來就是以乾兒子的身份住進梅家茶館的。李昌就是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傢伙,說句粗魯的活,李昌就是姚碧珍的月經帶,恬不知恥地掛在那兒。他後來一腳踩爛了兩隻菜筐子,把扁擔扔到河裡,說是洗手不幹了。別人說李昌你以後靠什麼餬口呢?李昌豎起一節細膩的大拇指,朝梅家茶館揮了揮,他說,老闆娘有的是錢,我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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