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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醫生說我營養差,要多吃肉。"

    "是誰的種?李昌的?"

    "不是,醫生說只要多吃肉。"

    "多吃肉,你也不怕撐死?一頓吃三碗飯,還要吃肉?"

    紅菱姑娘抓到一塊毛巾,擦著頭髮和臉,她的目光現在無動於衷。姚碧珍繼續審視著她,目光由上至下,停留在紅菱姑娘身子比較隱秘的地方,她突然踢了一下紅菱的腳,說,把你的腿叉開。紅菱下意識地鬆開了緊張的雙腿。姚碧珍的火眼金睛立刻發現了一個驚人的證據。紅菱姑娘薄薄的化纖褲子上,有一灘隱隱的血跡。

    "我說呢,你的屁股怎麼看也不對勁,"姚碧珍說,"幾個月了?"

    紅菱姑娘至此完全失去了抵禦能力,她茫然地扳起指頭,扳到第三個指頭,停住了,她說:"大概三個月,"

    姚碧珍翻了翻眼睛,她也在心裡算了一下,算完了她說:"這麼說,我冤枉了李昌。還真沒李昌的事。"

    紅菱說:"老闆娘又拿我開心,李表哥那樣的,怎麼能看得上我?"

    姚碧珍說:"那麼要不要我給你們牽個線?"

    紅菱說:"他怎麼看得上我?"

    姚碧珍朝地上呸地唾了一口,然後換了一種溫和的口吻:"告訴我,你肚子裡是誰的種?"

    紅菱說:"不能說,說了你也不認識,他在射陽呢。"

    姚碧珍說:"哎喲,你還假正經,說吧,我就喜歡聽這些事。"

    紅菱說:"不能說,你打死我也不說。"

    姚碧珍說:"你要說給我聽了,這個月多付你五塊工錢。"

    紅菱沉默了,她的手在床鋪上划來划去的,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著姚碧珍:"你說的話當真?不騙我?"

    姚碧珍說:"老娘說話算數,從不反悔。"

    紅菱說:"你要真給我就真說了。"

    姚碧珍說:"說吧,一句話值五塊錢呢。"

    紅菱閉上眼睛,很乾脆地說出兩個字。

    我爹。

    姚碧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追問道,是誰?

    紅菱這回睜開了眼睛,漠然地迎著姚碧珍湊過來的臉,她又說了一遍。

    我爹。

    這回姚碧珍聽清了,她拍了一下巴掌喊,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又問,是你親爹?

    於是紅菱不得不冉說得詳細一點。

    我親爹。

    紅菱最後拉住姚碧珍的衣袖央求,你可別告訴別人:你要是告訴了別人,我就沒臉見人了。姚碧珍拍拍她的肩膀,說:我不告訴別人,女人知道女人的苦,你今天就躺一天吧,明天下樓幹活。那五塊錢下個月給你。

    第二天還是個雨天,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關於紅菱姑娘的新聞像雨水一樣沿著香椿樹街盡情流淌。幾乎每一戶香椿樹街的居民都知道了這條驚世駭俗的新聞。在這個纏綿的雨天裡,他們終於知道了紅菱姑娘出逃到此的真正原因,從而感到如釋重負。

    我拎了一隻醬油瓶子,打著一把油布傘走過和尚橋,看見橋下的梅家茶館裡人們眉飛色舞,處於一種莫名的亢奮狀態。紅菱姑娘站在老虎灶邊,隔窗凝望橋上的人。她看我,我也看她,她不認識我,我卻認識她。我就是不理解,在這種蒙羞忍垢的時候,她竟然還有閒情逸緻朝橋上東張西望的。

    我走進醬油店,聽見賣醬油的女人問買醬油的女人,是親爹還是後爹?買醬油的女人說,是親爹,親爹。

    整整一條香椿樹街,這類傳言像雨水一樣充沛,飄飄灑灑,或者就像冰雹打下來,打疼我的頭頂。我又走過和尚橋,看見茶館裡的紅菱姑娘依然故我,朝橋上張望,她除了看見一個拎著醬油瓶的少年,還想看見什麼?我對她的厭惡之情油然升起,我模仿香椿樹銜的婦女,朝我厭惡的人吐了一口唾沫。紅菱姑娘只是眨了眨眼睛。

    很久以前我信奉一種悲觀哲學。人活著沒有意思,人死了也沒有意思,而那些不死不活不合時宜的隱居者有可能是時代的哲人。

    從某種意義上說,梅家茶館的末代子孫金文愷是這種哲人,他躲在陰暗緊閉的小樓,沉思冥想,陶醉在種種白日夢中,棄絕了多少塵世的煩惱。他拒絕與人交談,所以別人認為他是啞巴,他拒絕與姚碧珍性交,所以姚碧珍誹謗他陽萎不舉,他甚至拒絕正常的飲食,他每天只吃一頓,稀飯和度蛋。一白一黑這兩種簡單明快的食物引起我的幽幽思古之情。

    香椿樹街普遍認為金文愷是精神病患者,他們分析了他得病的歷史原因、社會原因、家庭原因以及自身原因,認為金文愷的悲劇是勢在必行的。

    歷史原因:

    梅氏家族的光輝業績對於金文愷是個大包袱,他無法超越前輩,因而極度恐懼。

    社會原因:

    新舊社會兩重天。社會主義制度使金文愷的金錢夢徹底破火,產生絕望情緒。

    家庭原因:

    金文愷沒有物色到賢妻良母,風騷yín盪的姚碧珍對瘦弱多病的男人施以過多糾纏,金文愷的體質因此每況愈下。

    自身原因:金文愷心胸狹窄,凡事愛鑽牛角尖,對錢財看得過重,所以承受不了革命運動的打擊。

    我對這些故作深刻的總結嗤之以鼻,我從來不認為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是香椿樹街獨一無二的隱居者,在萬物甦醒、春雷聲聲的1979年,他顯得多麼清醒,多麼飄逸,他對我說,孩子,快跑……

    又有人告訴我,金文愷生不逢時,死得遺憾。他偏偏在1979年夏天一去不回。那正是有關部門決定把梅家茶館資產歸還金文愷的前夕。金文愷的一生是一無所獲,即使是他偷藏的那隻裝滿金器的手電筒,總有一天也會落到他人手裡。

    對這一點我深表贊同,在香椿樹街上,一切都有可能落到別人手裡去,包括一隻雞雛,一隻拖把,一雙臭襪子,甚至你不小心放了一個屁,也會有人懷著慣常的覬覦之心把它偷去。

    姚碧珍是一隻母老虎,在她盤踞梅家茶館的年代裡,一些真正的茶客對梅家茶的質量怨聲載道,直到徹底絕望,他們情願穿過香椿樹街,再穿過南瓜街,再拐到寶帶街,去那裡的王家茶館喝茶,而梅家茶館的常客一旦被撕破外衣,他們的面目就顯得可憎可惡,他們不過是些心術不正、圖謀不軌,喜好聚眾鬧事的地痞、yín棍和二流子。名義上是喝茶,實質是去撈便宜。

    有人經常去拍姚碧珍的屁股,讓姚碧珍臭罵一頓,然後姚碧珍就會忘了收他們的茶錢。到後來這種方法被許多人嘗試,都靈驗了,這些人得了便宜還賣乖,說我不問她要手工費,她不問我要茶錢,正好兩清。

    姚碧珍是一個少見的風騷女人,要不是新社會,她肯定掛牌當了jì女。

    姚碧珍年輕的jian夫李昌是一個標準的二流子,他毫無理想,更不要談什麼覺悟。他認為倫敦是美國的首都,英國的首都是黎巴嫩。

    至於姚碧珍用五塊錢雇來的紅菱姑娘,她算什麼,對於可憐的紅菱姑娘,我真是恨鐵不成鋼。說起她在香椿樹街的種種表現,我總是氣恨交加,我這輩子也沒再見過如此愚昧如此下賤如此苦命的婦女。

    到了這年冬天,紅菱姑娘又懷孕了,姚碧珍到時候就去檢查她的馬桶,一下發現了問題。姚碧珍說,你倒是有福氣,跟頭母豬一樣,說懷就懷了。紅菱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啦,說懷就懷了。姚碧珍說,這回是誰的?這回跑不了是李昌雜種的。紅菱羞怯地默認了。姚碧珍又說,你準備怎麼樣,紅菱想了想:很堅定地說,我要讓孩子生下來,姚碧珍說,生下來又準備怎麼樣?紅菱不解地說,什麼怎麼樣,生下來就是生下來,我心裡要他的骨血呢。姚碧珍揮手打了紅菱一個耳光,她罵:賤貨,虧你說得出口。

    紅菱姑娘在樓梯上攔住李昌,她不習慣說懷孕兩個字,光是對著李昌諂媚地笑著,然後用手輕柔地撫摩自己的腹部。

    你肚子疼?李昌說。

    還沒疼呢,到肚子疼還有好幾個月呢。

    肚子疼就去醫院,打一針阿司匹林就不疼了,那針很靈驗,包治百病。

    不是肚子疼,是肚子墜,往下墜得慌呢。

    那你吃得太多了,以後別那麼死吃。

    咳,表哥你真不懂?我是懷上了。

    懷上了?懷上什麼了?

    孩子,你的孩子呀。

    誰的孩子?我的孩子怎麼跑到你肚子裡去呢?

    表哥你忘了,那天夜裡你鑽到我被窩裡來了。

    李昌的臉就立刻變色了,他揉了紅菱一把說,少他媽說夢話,我才不會去鑽你的被窩,你認為你是世界流行大美人?我怎麼會鑽你的被窩?

    李昌踢踢沓沓地往樓下走,紅菱姑娘在後面追,紅菱一把抱住了李昌的白皮鞋,她就躺在樓梯上對著那雙皮鞋傾吐衷腸。她說,表哥,你這麼說我可怎麼辦?我是真想要你的骨血呀,是男是女不要緊,只要是你的骨血,我就要。

    李昌實際上是拖著紅菱的身體往樓下去,走了幾步就走不動了,他說,什麼骨血?要它派什麼用場,是能吃還是能花?說完他就把手撐在樓梯扶手上,身子騰空,象猿猴一樣靈巧地飛過紅菱的頭頂。李昌回頭看看躺在樓梯上的紅菱,朝她做了一個鬼臉,然後就走出了梅家茶館。

    留下紅菱姑娘獨自坐在樓梯上,面對午後一時空寂的茶館。陽光從南窗里跳進來,跳到窗邊的幾張積滿茶垢的八仙桌上,現在八仙桌很溫暖,而紅菱姑娘身處幽暗的方位,感到一種鑽心刺骨的冷意。她抱著雙臂獨自坐在樓梯上,依稀想起李昌鑽她被窩的那一夜風流,她想李昌怎麼會忘了?這種事情怎麼會忘了?又不是喝一杯茶,又不是撒一泡尿,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忘掉呢?

    畜生。

    紅菱姑娘懷著一種濕潤的溫情罵了李昌一句。她握起一雙長滿凍瘡的拳頭,朝樓梯上李昌站過的地方捶了一拳。

    姚碧珍睡過午覺下樓去,看見紅菱還呆呆地坐在樓梯上,姚碧珍端詳著紅菱健壯的背部和寬大的骨盆部位,她說,你坐在這兒子什麼,等著下崽了?

    紅菱回過頭,目光迷惘地看著姚碧珍,說,他怎麼忘了?

    姚碧珍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笑完了她說,你是沒見過男人,男人什麼德行,我最知道了。

    紅菱說,他怎麼會忘了?

    姚碧珍往樓下走,一邊走一邊說,可不是忘了嗎?男人都一樣,幹完事就把什麼都忘了。

    紅菱說,他還喝了酒,一進屋就全脫光了,他還教我怎麼樣怎麼樣,我都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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