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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是說謊,老是說謊,她的腦子肯定有毛病。老邱一邊幹活一邊重複著那句話。我體察到老邱的心情悒鬱而煩躁,我沒有附和老邱的說法,因為我還不知道這種說法是不是另一種謊言。根據我以往的經驗,香椿樹街居民是經常生活在謊言和騙局之中的。
站在我家房頂上可以清晰地俯瞰香椿樹街周圍的街景,紅朵的背影已經從街角拐彎消失了,於是我只能看近處,看能幹而熱心的老邱怎樣修築漏雨的房頂。驟雨初歇的正午陽光灼熱而強烈,我的右側靠近夏日漲水的護城河,左側就是這條濕漉漉的狹窄骯髒的香椿樹街。
紅朵從香椿樹街突然消失是那年秋天的事,紅朵把裝滿髒紗線的木盆放在木排上,人卻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紅朵的祖母第二天挨門逐戶地打聽紅朵的下落,沿河的人家有人看見紅朵一邊洗紗一邊和船上的船員搭話,還有人看見紅朵跳到一隻運煤的貨船上去了。
那天護城河的航道堵塞,有許多船隻滯留在岸邊。我從西窗里看見大大小小的貨船、駁輪和農用機帆船像人群一樣在河道擁擠著,到了黃昏時分仍然不見浚通的跡象,船上的人們就靠著桅杆捧著碗吃晚飯。我看見紅朵蹲在木排上一邊洗紗一邊和船上的人搭話,我聽見她發出尖厲的快樂的笑聲,但我不知道船上的那些年輕男子對她說了什麼笑話,那群陌生的異鄉來客無疑給紅朵帶來了一份快樂,但我沒有看見紅朵跳到哪只船上去,我不相信後來流傳在香椿樹街的說法,他們說紅朵跳到一隻運煤的貨船上去,跟著船上的一群陌生男人走了,他們說紅朵是一個少見的自輕自賤的女孩子。
無論我怎樣想,紅朵確實是突然離去了。她的洗紗盆還放在木排上,人卻突然離去了。那天深夜河道里的船隻終於散盡,紅朵的洗紗盆依然放在岸邊木排上。夏夜的月光照耀著城市的邊緣,這個時而熱鬧時而空曠的地方,護城河水輕輕搖晃著那隻孤獨的洗紗盆。西窗外漾滿汩汩水聲。我發現那天深夜的月光出奇地皎潔明亮,月光在紅朵的洗紗盆上塗滿一層霜雪似的白光,它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
香椿樹街的居民沒有誰再見過紅朵。
最初我曾懷疑紅朵溺水而死的結局,懷疑紅朵像那些不幸的戲水孩童一樣葬身於木排或竹筏下面,這與人們的想法大相逕庭,但我確實被種種可怕的不宜宣揚的設想困擾過。有一天我孤身下河,多次潛到紅朵最後駐留的那塊木排下面,我想打撈什麼,結果是一無所獲,我打撈上來的只是些已經腐爛的手套和紗線,即使是這些物品上紅朵的氣息也已不復存在,我想那是紅朵無意遺落或有意拋擲的累贅,只是手套和紗線而已。
後來我不得不默認香椿樹街的普遍說法。如此說來紅朵就是一個更不幸的女孩了,一個被出賣和拋棄的女孩,有人把紅朵拋給一條過路的貨船,有人把紅朵出賣給一群過路的陌生人。
就這麼回事,你從西窗里還能看見什麼?
像天使一樣美麗
我們街上的女孩與男孩一樣,從小到大都有一種自然的群體概念,她們往往是三個一幫五個一夥的,幫派之間彼此不相往來,在街上狹路相遇時女孩們各自對著同伴耳朵唧唧咕咕,有時乾脆朝對方吐一口唾沫。這也是香椿樹街的一種風俗,我說過香椿樹街是有許多奇怪的莫名其妙的風俗的。
小媛和珠珠兩個人的群體很早就形成了,小媛家住化工廠的隔壁,而珠珠家則在桑園裡的底端,她們住得很遠,隔著一條長長的香椿樹街和江上的石橋,但小媛和珠珠長期以來一直形影不離,每天早晨珠珠都要去小媛家,她們兩人總是一起走在上學或放學路上的,小媛長得又細又高,眉目溫婉清秀,珠珠矮一點胖一點,但珠珠有一雙美麗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小媛喜歡穿洗舊的男式軍裝和丁字形皮鞋,珠珠的軍裝要新一點小一點,但也是一件軍裝,她們挎著帆布書包肩並肩走過長長的香椿樹街,途中要經過銜上唯一的藥鋪。經過藥鋪的時候兩個女孩就會加快腳步,因為呂瘋子每天站在藥鋪門前朝街上瞭望,呂瘋子手裡提著一串中藥包,看見小媛和珠珠走過時他會跟她們說話,他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們像天使一樣美麗。
你們像天使一樣美麗,呂瘋子說。
女孩子之間的事男孩們是弄不清楚的,就像國際形勢一樣風雲變幻難以把握,後來聽說了小媛和珠珠分道揚鑣的消息,暗戀著小媛或者珠珠的男孩都感到吃驚。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天下午突然降臨的暴雨。嘩嘩的雨聲使教室里的中學主人心惶惶。放學時間已經過了,男孩們大多用書包頂在頭上朝雨中衝去,女孩們則焦慮地站在走廊上議論紛紛,一邊等著家裡人送來雨具。那天小媛和珠珠仍然是緊挨在一起的,珠珠大聲而快活地指責歷史教師在課堂上摳鼻屎,小媛的表情卻顯得憂心忡忡,小媛望著雨點在操場上濺起的水霧,心裡想著這場雨怎麼還不下來呢,她晾在外面的衣裳和被子也許已經被雨淋透了。
他真噁心,珠珠拉著小媛的一條胳膊搖晃著,珠珠格格的笑聲聽來是清脆而不加節制的。你看見他把鼻屎往地上彈嗎?你不覺得他很噁心嗎?
這雨下得該死,怎麼還不停呢!小媛很不耐煩地推開了珠珠的手,小媛說,真急死人了,我媽上中班,晾外面的毛衣和被子都要濕透了。
苗青就是這時候突然招呼小媛的。苗青撐著一頂細花布雨傘從她們面前走過,她們沒有說話,她們從來不和苗青說話,但苗青在雨里裊裊地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望著小媛和珠珠。苗青的目光有點高傲有點詭秘地停留在小媛臉上。小媛你來吧,苗青說,我們一起步好了,小媛愣了一下,她看看珠珠。珠珠毫不掩飾她的鄙夷,珠珠朝走廊吐了一口唾沫。你先走吧,我再等一會。小媛輕聲嘀咕了一句,苗青轉動了一下手中的傘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她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小媛又看看珠珠,珠珠就尖聲罵起來,你嘴裡放乾淨點,誰是狗!你才是狗呢,看見人就亂搖尾巴。珠珠握著小媛的手,她感到那雙手正在慢慢滑脫,她看見小媛的臉上有一種窘迫不安的神情,這使珠珠感到驚訝。我要走,小媛朝苗青的背影張望著說,我得回家去收衣裳了,緊接著小媛衝出了走廊,珠珠聽見小媛的叫聲在雨地里刺耳地響起來,苗青,等等我一起走。
留下珠珠一個人木然地站在走廊上,珠珠看見她們合撐一把傘在雨地里漸漸消失,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珠珠少女時代的感情受到了一次最沉重的打擊,後來她抹乾臉上的淚水,撿起書包抽打著走廊上的水泥廊柱,珠珠的嘴裡一迭聲地重複著:叛徒,叛徒,叛徒。
第二天早晨雨過天晴,小媛在家裡焦急地等候珠珠,珠珠卻沒有來。小媛回憶起昨天的事,預感到她們之間可能發生的事,她想她今天只能一個人上學了。走進紅旗中學的校門,小媛恰恰看見珠珠和李茜在一起踢毽子,珠珠踢毽子的技藝是很高強的,珠珠在等候雞毛毽下落的時候,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瞄了小媛一眼。
叛徒,珠珠說。
小媛的臉立刻變得蒼白如雪,她遲疑了幾秒鐘,最後低著頭繞過珠珠身邊,小媛的手伸進書包摸索著,最後摸到一條鮮艷的粉紅色緞帶,那是幾天前珠珠送給她做蝴蝶結的,小媛從書包里抽出那條粉紅色緞帶,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然後她頭也不回地朝教室走去。
從這天起小媛和珠珠兩個人的群體就分裂了。珠珠已經是李茜她們一幫的人了,而小媛在保持了一段時間的獨來獨往以後,也就投靠了苗青為首的漂亮女孩的陣營。
小媛現在經常和苗青一起結伴上學,她們走過香椿樹街東側的藥鋪·時,呂瘋子依然手提一串藥包站在門口,他的頭髮不知被誰剃光了,腦袋和嘴唇呈現出同一的青灰色,當小媛拉著苗青從他身邊匆匆跑過,呂瘋子反應一如既往,他的呆滯的眼睛突然掠過一道驚喜的光芒。
你們像天使一樣美麗。呂瘋子說。
小媛很想知道呂瘋子現在看見珠珠是不是也一樣說這句話。但小媛是不會去向珠珠打聽的,小媛和珠珠現在互不理踩,偶而在學校或者街上擦肩而過,她們從對方的臉上讀到了相似的仇恨的內容。有一次小媛在水果攤前挑選梨子時,聽見背後響起熟悉的呸的一聲,小媛敏感地回過頭,她看見珠珠和李茜勾肩搭背地站在後面,珠珠還用腳尖踩地上的那灘唾沫。小媛再也不想忍讓,她毅然從水果筐里揀出一隻爛梨狠狠地朝珠珠的身上砸去。她聽見珠珠尖叫了一聲,那個瞬間對於反目為仇的兩個女孩都是難忘的,她們在對方臉上互相發觀了驚愕而痛苦的神情。
我說過小媛是個漂亮女孩,小媛投靠了以苗青為首的漂亮女孩的陣營。苗青她們酷愛照相,小媛受其影響也很自然地愛上了照相。起初她們就在香椿樹街唯一的工農照相館照,後來苗青不滿於工農照相館簡陋的設備和粗糙的著色技藝,她認為那裡的攝影師總是把她的臉照得很胖艱難看,苗青建議去市中心的凱歌照相館,她說她母親披婚紗的照片就是在那兒拍的,是家老牌的久負盛名的照相館,可以隨心所欲地美化你的容貌。女孩子們對苗青的權威深信不疑,欣然採納了她的意見。
五月的一個下午,四個女孩結伴來到凱歌照相館,她們的書包里塞滿了色彩繽紛的四季服裝,有式樣新穎的毛衣和花裙子,有冬天穿的貂皮大衣,甚至還有一套用以舞台表演的維吾爾族服裝。女孩們將嘴唇塗得鮮紅欲滴,提著裙裾在照相館的樓上樓下跑來跑去。只有小媛靜坐在一旁,她堅持不肯化妝。苗青把她的胭脂盒硬塞給小媛,她說,搽一點吧,搽一點你就顯得漂亮了,小媛仍然搖著頭,她說,我不搽,我媽不許我搽胭脂塗口紅,她知道了會罵死我的。
小媛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照了一張,是側面的二寸照,然後她換上那套借來的維吾爾族服裝,又照了一張正面的二寸照。小媛坐在強烈的鎂光燈下,表情和體態都顯得局促不安。攝影師讓她笑,她卻怎麼也笑不起來。苗青在一邊看得焦急,她靈機一動,突然模仿數學教師的蘇北口音說了一句笑話,小媛才露出一個自然的微笑,攝影師趁機抓拍了小媛的這個微笑。小媛最後如釋重負地卸下那套舞台服裝,她對苗青說,肯定照得醜死了,我以後再也不來照相了。
大約過了半個月左右,小媛的著色放大照片在凱歌照相館的櫥窗里陳列出來,許多人看見了小媛的這張美麗而可愛的照片。苗青來告訴小媛這個消息,小媛還是不相信,苗青的臉上露出莫名的揩色,她說,你別假惺惺的了,嘴上說不知道,暗地裡誰知道你搞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