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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騫遠遠凝視著她,心頭微跳。白日見她時只覺她打扮怪異卻又風姿淡靜,矛盾之下反倒生出一種別樣韻味,引得他心馳神動。此刻她端莊地坐在高處撫琴,淡靜之外更添幾分高華,直如世家嫡出的貴女一般,清貴得惹人心動神往。
正自出神,卻見慕儀已上了二樓,緩步走近秦姒墨,待一曲終了方拊掌笑道:“秦姐姐好琴藝,聽得我也技癢了。卻不知姐姐可還有素琴可供一用,你我合奏一曲如何?”
秦姒墨抬頭,一縷頭髮垂在臉側:“琴只此一張,再無多餘。不過我還有一張極好的紫檀箏,不知可否?”
慕儀聞言笑意更深:“有箏自然更好。你我琴箏合奏,定然更有趣味。”
曲藝
暮色四合,一輪火紅的夕陽半懸空中,映得周圍的雲團如燒著了一般,紅得炫目驚人。青凌江如一彎玉帶,靜靜奔流在碧色曠野,似一塊翡翠玉石上略淺一些的天然紋絡。夕照映上江面,給它也染上一層絢麗明媚的色彩。
江畔竹樓的高台上,兩個風姿奪目的女子各據一案,一人撫琴,一人彈箏,白嫩纖細的十指撥動出的是舉世難求的美妙樂聲。
琴聲悠揚,箏聲清越,二者時而相互牽引,時而相互配合,有時甚至各自南轅北轍,但落在姬騫耳中,卻沒有半分不合之感,反而因為這小小的分離,令曲聲更顯韻味。
姬騫凝視二女,心頭各種情緒一併湧上。片刻之前聽到秦姒墨撫琴,便已知她是精於此道之人,但此刻聽到她與慕儀合奏,琴聲中透露的精妙技藝和高遠意境仍然讓他微覺意外。
但更令他意外的還是慕儀。她琴藝過人他是知道的。溫氏對於族長嫡長女的教育自然分毫不敢馬虎,慕儀五歲那年便拜了素有“琴藝國手”之稱的高僧慧行為啟蒙之師,後來的傅母余氏亦是曾一曲動天下的妙人。在這二人的先後教導之下,她小小年紀便琴藝非凡,更在十一歲那年以一曲《朝露盡》艷驚四座,被陛下贊可承宗師衣缽。
但他從不知她的箏彈得竟比她的琴更好。秦姒墨的紫檀箏一聽音色便知是上佳之品,但卻是決計比不了慕儀慣用的名琴“綠猗”,可此刻她素手撥弄下如泉水般流瀉而出的樂聲卻無論是技藝還是論意境都遠勝她素日所奏的琴曲。
箏聲清越而婉轉,彷如一條九曲十八彎的溪流,每一個轉折都讓人心頭一緊,惶恐著即將遭遇的未知,卻又期盼這未知會是更美的景色。
金色的夕陽中,慕儀著一襲吳綾齊胸襦裙,神態自若地撥動箏弦。短襦是珍珠白的料子,上以同色較深的絲線繡著杜衡紋絡,裙子則是黛藍色,因綾羅用了八幅,故而裙擺寬大、顯得極為飄逸,絲滑的裙面沒有繡紋,卻以特殊的銀粉繪著一簇白曇,在夕照下閃爍著銀光,遠遠望去,便如白曇綻放在黛藍的夜空中一般。因尚未及笄,烏髮綰成一個少女間風行的飛仙髻,看起來清雅而不失高貴,端坐案前的身姿更是說不出的美妙動人。
如果秦姒墨是在淡靜自然之外略顯清貴,慕儀便是從內到外皆散發著世家貴女的高華之氣,明明是身處簡陋的竹樓,卻硬生生將那裡襯得如白玉為階、金玉為堂的權貴府邸一般,真是不服不行。
姬騫凝視著她低頭彈箏的模樣,腦中不自覺地閃過“裙拖六幅湘江水,鬢聳巫山一段雲”,心頭亦是一動。
他忽然想起慕儀剛開始學習音律那年,曾與他說過一次,說她其實一點都不樂意學琴,比起琴來,她更喜歡彈箏,覺得那個叮叮咚咚的聲音聽起來很有意思。只可惜她的身份決定了她不可能事事都隨著自己的心意而為。
琴樂是由於聖人孔子的提倡而在逐漸文人中盛行開的,孔子在提倡琴樂之初便曾教導說:“君子樂不去身,君子和琴比德,唯君子能樂。”操琴通樂乃是君子修養的最高層次。甚至在從前很長一段時間,琴樂不僅僅是君子個人的修身之樂,更是容納天地、教化百姓的聖樂。
琴乃“正音”。
慕儀身為左相嫡長女,走的又一直是端莊優雅、儀態高華的路線,在公共場合獻藝自然只能選擇跟她一樣矜貴的琴藝,因此練好它屬於工作範圍內的要求,不可輕忽,就如要帶出門應酬交際的正頭夫人一般,平日裡也得好好尊重關照著,而心頭真愛的箏藝就只能委屈做個妾侍,私下裡多多寵愛便是。
姬騫此前聽她彈過很多次琴,卻從未聽過她彈箏,此刻陡然領教此等絕佳技藝,驚嘆之餘亦添了一層莫名的澀意:原來,並不是所有事情她都會告訴自己,而他也並不如自己原以為的那般知她懂她。
箏聲猛地一轉,變得急促激昂,隱帶殺伐之氣。秦姒墨微驚,尚不及反應手下已被帶了過去,琴聲亦隨之變得急促,撥弦的速度越來越快。
箏聲琴聲相互糾纏打壓,似一對廝纏的怨侶一般,曲聲慷慨激烈,直如欲衝上雲霄一般。兩人神態都失了方才的淡然,眉心微蹙,神情嚴肅,十指撥弦的速度越來越急越來越快。姬騫見狀微驚,右手握拳,只待情況不妙便出手。
“錚——”,秦姒墨猛地收回右手,指尖已經微微紅腫,面前桌案上的七弦琴斷了三弦,剩下的四根琴弦灰頭土臉地躺在那裡,似乎在訴說著落敗的狼狽不甘。
秦姒墨凝視素琴良久,方抬頭看向對面神態自若的錦衣女子,那張尚顯稚嫩的臉上並未有半分勝利的矜驕,仍如深潭靜水般沉靜。
“我輸了。”秦姒墨看著她,神態自然地說道。
“是,你輸了。”慕儀頷首,看起來比她還要自然。
此前雖未言明這是一場斗藝,但兩人俱是玲瓏剔透之人,許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不需點明。
“但是,我不喜歡你後面奏的曲子。”秦姒墨神情淡淡,“殺伐之氣太重,戾氣也太重。我聽了不舒服。”
溫慕儀低頭,指腹撫摸著箏弦:“我心氣難平,自然只能奏出暴戾之音。”語聲輕微,散入風中便再不可聞。
秦姒墨沒有聽清她說的什麼,也不在意。她會說先前那句話並不是為自己落敗尋找藉口,而是心之所想便宣之於口,再自然不過。至於別人是否分辯、如何分辯卻是與她無關。
“我輸了,所以,你想知道什麼呢?”
慕儀看著她:“我想要知道什麼,秦姐姐想必已然心中有數了吧?”頓了頓,再開口竟是直接說了實話,“三個時辰以前,阿蕗隨世兄於瓊華樓二樓覽勝,怎料三樓卻突然傳來異響,我們因為擔憂而擅自闖入,卻發現室內原本供奉著的太祖御筆已不翼而飛,我二人更是被隨後而至的官兵誣為竊寶大罪。姐姐當知,此乃抄家滅族的大不敬之罪,我等焉能含冤領受?正當那官兵要將我二人擒拿之時,卻見一黑衣人突然闖出,打傷了官兵便朝南遁去,我們當即追了上去。豈料那黑衣人輕功甚好,不過半個時辰便甩掉了我們,正一籌莫展、心急如焚之際卻瞧見姐姐獨釣青凌江,好生自在!”
以她這麼多年的相人經驗加上方才與秦姒墨的一曲合奏來判斷,這確然是個品格純良、心性自然的女子。有點冷僻,卻是因為天性使然,不喜與人交往,並非故意拿喬。她心頭怎麼想,便怎麼做,嚴格論起來卻是個直慡通透的性子。思來想去,對付這種看似孤傲、實則朗直的姑娘,說不定直接挑明了效果更好。
果然,秦姒墨聽到她的話神色一變,目光中透出幾分意外,似沒料到她會這般直言,直愣了一息的功夫才反應過來,把頭移向另一個方向,語氣儘量保持了平靜:“聽姑娘言下之意,是覺得我與此事有關?”
“不敢。只是想求姐姐襄助,懲治那敢對太祖大不敬的誅心匪類!”這句話說得有些咬牙切齒,姬騫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人應是在惱怒有人不守規矩闖了她都不敢闖的地方、同時還偷走了她連一眼都沒看過的東西……
見秦姒墨不語又補上一句:“姐姐也不願見我等無辜含冤、枉死法場吧?”
以秦姒墨的心性,不像是會膽大包天去竊寶的,但與此事有所牽扯卻是必然。只不知她跟那竊寶者到底是何關係,若太過密切自己這番言論怕也是不中用的。
秦姒墨略一沉吟,再開口卻是毫無干係的一句話:“姑娘自言喚作溫靜蕗,那麼敢問,姑娘與那世代簪纓的第一世家溫氏,有何干係?”
“秦姐姐真是個妙人!姐姐會這般問可是因為知曉溫氏這一輩女子取名皆從靜從糙,認為阿蕗必然大有來頭,即使被冤枉了也會有家族出面,為我伸冤?只可惜怕是要讓姐姐失望了,阿蕗不過聚城溫氏一旁支庶出之女,在族中原是無足輕重,若出了此等令家門蒙羞之事,族人礙於情面或許會為我出頭,但我回到族中之後的命運卻是莫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