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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拂面,夜色如墨,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慕儀呆呆地看著遠方的葳蕤青山,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逃掉了。
秦繼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阿儀,你還好嗎?”
她右手不自覺撫上自己的小腹,慢慢道:“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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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狂奔了兩個時辰,終於在一處石橋邊停了下來。慕儀臉色發白,秦繼本欲扶她下來,結果她踩著馬鞍的腳一滑,撞到了他懷中。
“阿儀!”他低聲道,“怎麼了?你看起來氣色很不好。是太累了嗎?”
慕儀強迫自己站好,朝他露出一個虛弱的笑:“沒事,我最近身子不大好。”
秦繼蹙眉。
慕儀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四下打量一番,道:“這裡是哪裡?我們為什麼在這裡停下了?”
“是我讓他把你帶到這兒的。”余紫觴從一旁的大樹下走出。
“怎麼樣,路上還順利麼?”她摸摸慕儀的手,一片冰涼。
秦繼替她答了:“還好,都在計劃中。”
“計劃?”慕儀不由道,“說到這個,我正想問,紹之君為什麼會參與進來?”
“大公子為了今晚籌備了一年多,自然要確保萬無一失。”余紫觴道,“雖然事先在孔明燈上動了手腳,又早早在啟夏門安插|進徐榮,但他還是擔心。還好後來秦君主動找上門,我知道他是你的舊友,便為他引見了,然後,就是你今晚看到的。”
慕儀看向秦繼。對上她的視線,秦繼慢慢道:“你大概也知道了,我與溫氏私下也算有些來往,認識幾個人。他們跟我提了最近府中一些瑣碎的事情,旁人看著不覺有異,我卻從中猜出應該是你們有什麼計劃,於是主動找到了余夫人。”
他與溫氏的往來?慕儀略一思忖便明白過來。他指的是乾德三年的中秋,他在父親的幫助下潛入內廷,刺殺君王。
想到姬騫,她心頭一堵:“他知道了。他一早就知道了。他明明知道我今夜要走,卻還是順著我的意思帶我出來,連個僕從都沒帶。”
“他是指望你能最後改變心意,為了他留下來。”余紫觴淡淡道,“男人有些時候也會犯犯傻。”
頓了頓,又道:“不過他之前有多用心,如今就有多憤怒。到了這個地步你若是還被抓了回去,下場就難測了。”
慕儀不知心頭是何滋味。
“其實他只是大致猜到了你會離開,並不確定。畢竟這些日子你在宮裡演得實在入戲,他還是有些被你唬住了。”余紫觴道,“不過暗中的準備肯定是有的。如果今夜是旁人來接你,恐怕就得失敗了,但秦君武藝非凡,自然不同。
“陰謀陽謀都用上了,最後一關索性硬闖。今日是上元節,陛下再如何也不好關閉城門來堵你,有秦君的身手,再準備一匹快馬,便可溜之大吉了。”余紫觴輕描淡寫道,“我當初在西域諸國遊歷時經常惹下亂子,全靠這一手才能次次都逃出生天。出門行走,靈活處事實在重要。”
這一通江湖經扯完,余紫觴緊了緊大氅,道:“好了,別站在這裡聊天了,上車吧。”
慕儀這才發現黑暗處竟藏了一乘馬車,暗色紋飾,看起來不甚起眼。
“天亮之前,我們必須趕到安城。”對車夫撂下這句話,余紫觴扶著慕儀進了馬車,乾脆利落地關上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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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理論上來說,慕儀這回應該是屬於千里大逃亡的範疇,但事實遠沒有那麼悲壯。溫慕倢安排周到,他們每兩天換乘一輛馬車,有時單獨行動,有時混在商隊中,且大多數時候都走的官道,巧妙避開那些搜捕的人,基本上還算順利。
當然,這只是指一方面。
上路沒兩天,許是因為奔波勞碌,慕儀開始害喜。每日晨嘔三次,食不下咽,很快人就瘦了一圈。
而這些她還得避著旁人。沒有緣由的,她下意識不想讓秦繼知道自己有孕,平時都會刻意避開他。也因此,她們這一路基本沒怎麼交談,她也就無法詢問他這兩年的行蹤。
傳睢
二月二龍抬頭,慕儀一行人來到城。
傳睢是北方的大城之一,劃分南北的天下第一大江睢江穿城而過,如血管穿過心腹,傳睢城也由此得名。當年太祖於前朝軍隊曾在此大戰,至今還留有遺址。
作為一個太祖擁躉,慕儀對傳睢的熱愛僅次於盛陽,奈何多年來一直沒有機會來一趟。如今終於來了,卻已經失去了四處觀賞的興致。
他們在兩天前混進了一支商隊,跟著一起坐船南下。溫氏在江南各大家族中影響極大,溫慕倢之前已經安排妥當,只要順利過了睢江,姬騫再想抓她就不容易了。
俗話說大隱隱於市,慕儀覺得十分有道理,所以在選擇商隊時挑了一支人數最多的,到了傳睢之後又跟著他們住進了城中最大的客棧。
畢竟,她如今的身子還是需要高床軟枕來好好休養休養的。
飯菜是商隊裡一個與他們交好的女子送來的,慕儀躺在貴妃榻上,余紫觴去接過飯菜,正準備關門,那女子卻又囑咐了一聲:“你們用了晚飯就早些休息吧,今晚還是別出去亂走了。”
余紫觴眸色一動:“為何?”
那女子嘆口氣:“我也不清楚,似乎是丟了什麼重要的人物,傳睢城如今亂得很,街頭巷尾都是官兵。未免節外生枝,還是避著點吧。”
余紫觴想了想,笑道:“多謝你提醒,放心吧,我們不會出去的。”
關上門,她將飯菜放在案上,看著慕儀無奈道:“看來他是急了。”
慕儀沒有做聲。
之前半個月,他們所到之地雖然也能看到搜尋的人,但那時都還儘量遮掩了,如今這傳睢城中竟是大張旗鼓開始找了。看來姬騫也明白,如果真的讓她順利過了睢江,進入江南地界,一切就麻煩了。
“好在這支商隊是坐明天的船南渡,只要過去了就不怕了。”余紫觴安慰道。
慕儀笑了笑,有點勉強。
知道她現在心緒不寧,余紫觴也不再勉強,岔開了話題:“我一直想問你,你走了之後,皇長子怎麼辦?你不擔心他無人照拂?”
慕儀沉默了一會兒:“我把阿瑀託付給哥哥了。”
“你放心?”
“不放心又能怎麼樣呢?我本就不是個好母親。”
余紫觴握住她的手,正色道:“你怎麼不是個好母親?你除了不曾十月懷胎,待他與親生骨肉有何差別?”
慕儀搖頭:“不是的。我留下他有我的私心。”
余紫觴一愣。
“姒墨臨死前把她託付給我,我應承的當下確實是心無雜念。可後來我之所以一次次地保住他,卻還有別的原因。”慢慢從貴妃榻上站起來,慕儀走到案前坐下,“我心裡想著,溫氏若還有一條生路的話,那便是主動從現在的位置上退下去,逐步交出權力。我留下阿瑀也是考慮到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母族勢力,是我可以完全拿捏住在手中的。”
有人從走廊上經過,發出輕微的響聲。
“我與陛下之所以這麼多年都沒有孩子,便是因為我們心中都明白,一個帶著溫氏血脈的嫡子能帶來的麻煩實在太多。對他自然是壞事,對溫氏也不見得是好事。但阿瑀不同,他沒有溫氏的血脈,卻是由我一手帶大的,只要我小心引導,他自然會親近溫氏。然後,我可以通過這個孩子,一步一步將溫氏從明處轉向暗處。”
雪色青花瓷盅里盛了熱騰騰的魚湯,慕儀強忍著噁心喝了幾口,長長舒了口氣。
“所以,你其實是想利用阿瑀?”余紫觴慢慢道。
“差不多。”慕儀道,“其實我一開始很牴觸見到他,可他……真的很討人喜歡。我跟他慢慢相處,腦子裡就開始產生了這個想法。讓一個與溫氏親近卻沒有溫氏血脈的孩子繼承大統,再合適不過了。”
余紫觴只消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但凡帝王,總是存了能獨攬大權的心思,只要繼承大統的新帝不是溫氏的血脈,他就總會想法子打壓這個最大的威脅。但若這人雖沒有溫氏血脈,卻與溫氏大有淵源,那麼在打壓的過程中多半會留些情面,不至於下手太狠。
“你的想法不錯。”
慕儀聞言苦笑:“我想得再不錯都沒用。父親他野心勃勃,性子又是那麼執拗,我不可能說動他。可不知為何,即使知道希望渺茫,我還是留下了阿瑀,並且按照心中的想法一步步實行,這次離開前,還特意將這一切都告知了哥哥。”
慕儀想起離開煜都前與溫慕倢的最後一次見面,屏退眾人的椒房殿,溫慕倢深深看了她許久,長嘆一聲:“你考慮得很周到,我會盡力一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