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娘娘的意思是?”
“今晨本宮的探子在山下認出了一批偽裝成百姓的羽林郎,皆是身手不凡的精衛。他們在山腳四周出沒,像是在搜尋什麼。本宮想著,如果有什麼事情能一次性出動這麼多羽林精兵,也只能是尋找咱們的皇后娘娘了。”
“娘娘是說,皇后娘娘她,逃掉了?”雲婕妤不可置信,不自覺壓低了聲音,“可您方才不是說昨夜後山戒備森嚴猶如鐵桶麼?”
“戒備再森嚴又如何?離止殿可是有個天然缺口,”萬黛道,“斷崖飛橋……”
雲婕妤蹙眉,萬黛看她依舊不解,冷冷道:“溫慕儀她多半是從那上頭跳下去了。”
雲婕妤這回方是真正駭然,頓了很久方結結巴巴道:“那,皇后她豈不是……”
萬黛嗤笑:“她要是那麼容易死了便好了。”頓了頓,“她既然敢跳下去,便是有十全的把握。本宮已派人去了斷崖之下查看,只是許是要避開陛下派去的人,頗費周折,此刻還未有消息回來……”
雲婕妤今晨已經發了無數次問,本不欲繼續顯得自己如同一個無知少女一般,但耐不住心頭疑惑,還是問了出口:“縱是想好了自保之策,跳下萬丈深淵也太過驚險。皇后娘娘一貫理智謹慎,為何此番甘冒大險?”
萬黛瞅著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她會跳下去的理由,就跟你甘願置家族利益於不顧,此刻坐在這裡與我密談,是一樣的……”
雲婕妤神色一凝,微微垂首,黑眸中情緒莫測。
萬黛沒理睬她,而是凝視著錯金博山爐上裊裊的白煙,神情似譏似嘲,仔細瞧,似乎還有隱約的悲傷:“能讓一個聰明的女人犯傻的,無非是為了心悅的男人。溫慕儀她,也不例外……”
.
感覺到陽光射在眼皮上的溫熱,慕儀微微蹙眉,終於從無邊的混沌夢境中掙脫出來,睜開了眼睛。
素手按在地上,觸手所及是冰涼的青糙和泥土。她半撐著身子想要坐起來,渾身上下卻像散了架一樣,疼得倒抽一口冷氣。略一打量,發現自己躺在一片糙地上,不遠處有一條清冽的小溪,潺潺的流水聲叮咚悅耳。
“啾——”一個青碧的影子不知從哪裡躥出,猛地朝她衝來。慕儀一驚,凝神細看才發現是只小鳥,正落在她的肩上,尖喙輕啄她的臉頰,十分親密的樣子。
“你是……小青?”慕儀睜大了眼睛,“不,小青已經不在了。你到底……”
“它叫采蕭。”一個清冽的聲音傳來,“是小青的孩子。”
慕儀聞言渾身一僵,像被點了穴般不能動一下。
靴子踩在糙地上發出輕軟的聲響,她卻覺得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她的心上,疼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一個身影在她面前站住,然後蹲下來,靜靜地凝視著她。慕儀被他的目光牽引著,不由自主地和他對視,無法移開。
英氣的眉宇,高挺的鼻樑,薄削的唇。這張臉還是和六年前一樣,那樣好看,足以令天下所有女子心動。可是卻又不一樣了。
那黑沉沉的眸子不再如從前那樣,秋水般浸潤著磊落與慷慨,變得幽深難測;那張臉上也再沒有曾經那世間萬般皆不上心的淡然,變得隱忍、克制。
和她如今如出一轍的隱忍、克制。
他們都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想透這一點,她忽然心頭大慟,似被人活生生剜去了一塊,鮮血淋漓,忍不住伸手撫了上去,痛苦地彎下腰。
他見狀扶住她肩膀,輕聲問:“怎麼了?身上很痛嗎?你從那麼高的地方掉進急湍中,雖然我已抱著你化解了大部分衝擊,但恐怕還是傷著了。我剛去采了糙藥,你忍一忍,等敷了藥就好了。”
她沒接他的話頭,而是輕聲問道:“那你呢?你的傷要緊麼?”
他微笑:“我不像你身子這般柔弱,自然不會有事。”
“我不是問這個。”她看著他,聲音輕得似乎害怕驚擾了他,“三年前,你逃脫時,一定受了很重的傷吧。還要緊麼?”
他神色微凝,半晌,淡淡地笑了:“都過了這麼久了,早就不要緊了。”幽深的雙眸在看向她時依舊是和從前一般的溫柔,“傻瓜。”
淡淡的語氣,她卻因這兩個字倏忽紅了眼眶。她低下頭,睜大雙眼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但淚珠卻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落在她手背上。她氣惱地伸手捂住眼睛,終於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孩子氣,語帶哭腔地問道:“為什麼要瞞著我?為什麼這麼晚才來找我?你知道我一直以為你死了麼?你知道我和姒墨……”
語聲忽然頓住,因他忽然伸手將她重重摟入懷中:“我知道。”頓了頓,換上更堅定的語氣,“我一直知道。”
她靠在他的肩膀,眼淚滴上他的裳服:“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壞?跟那個人一樣壞?所以,你都不願意讓我知道你的消息,不願意再見到我。”
他鬆開她,捧住她的臉,粗礪的手指為她擦乾眼淚:“當然不是。你怎麼會這麼想呢?”頓了頓,“你方才難道沒有聽到,它叫什麼名字?”
慕儀看向那隻青鳥,凝視良久,才輕聲念道:“采蕭。”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他重新抱住她,臉貼著她冰涼的烏髮,語聲低沉卻難掩深情:“這三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渴盼著,再見到你。我的阿儀。”
.
陰暗潮濕的地牢。
暨宣被掛在刑架上,頭顱微微下垂,面上和身上遍布血痕,髮髻散亂,十指及手腕都是血肉模糊。
兩個時辰以前,他身中數箭被羽林郎生擒,扔進了這間地牢。沒有任何問話,他被綁上刑架之後直接先過了十道大刑。
竹籤刺進指甲里又□,燒紅的鐵烙印上皮肉上帶出一股燒焦的氣味,他牙關緊咬不願示了弱,卻仍舊因扛不住重刑而暈過去一次,但幾乎是暈過去的那一瞬就立刻被涼水潑醒。
行刑的過程中身上的箭傷仍在不斷流出殷紅鮮血,他們任由他流了一會兒之後,估計是擔心這麼下去等不到上完刑他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掛掉,這才十分仁慈地抽空為他止了止血。
縱然如此,待到十道大刑悉數過完,他已然去了大半條命。
“嘎——”沉重的鐵門被推開,一個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在他面前站定。
他嘴邊帶出一抹譏諷的笑,吃力地睜開腫脹的雙眼,凝視著面前的人影。
大晉年輕的君王面容冷肅,靜靜看著他。
“您來了?”他氣息微弱,一開口喉嚨里就是一陣難以忍受的燒疼,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
姬騫待他咳嗽到中場休息時,方淡淡道:“果然不愧是天機衛里排得上號的高手,真是鐵打的身子和意志。尋常人受了這麼重的傷再經過這一番鍛鍊,怕是早就活不成了,你倒還精神。”
“是陛下仁慈,不捨得取了小人的一條賤命。”
“你既明白,便該猜到朕留下你,為了什麼?”
“總不會是陛下異想天開,以為可以從小人這裡逼問出左相大人的什麼把柄吧?”
姬騫唇角微微牽動:“朕的岳父可不會蠢到犯這種錯誤。”
“陛下既然明白這點,還留著小人,便只能是您遍尋皇后娘娘不得,來找小人為您出主意了。”
姬騫不語。
暨宣又是一番猛咳,一邊咳一邊笑道:“看來小人猜對了。可惜如今小人這副人鬼不辨的模樣,已經沒什麼用處了,恐怕難以幫上陛下。”他傷得極重,這麼猛咳再一笑,立刻牽動心肺胸腔,痛得有如刀絞。偏偏越是痛他笑得越是歡,真是令人高山仰止的英雄情操,不服不行。
姬騫神色冷淡:“溫氏精心訓養的天機衛自有其過人之處。此前皇后被朕藏在離止殿也沒能逃脫你的眼睛,你現在卻打算告訴朕,你沒有聯絡到她的辦法?”
暨宣笑意越深:“小人是有辦法聯絡到皇后娘娘。但這卻有一個前提條件,那便是她願意被我聯絡到。如今娘娘情願跳下萬丈懸崖也不肯與您待在一起,您當她會想被我找到?”
姬騫神色微動,右手拳頭緊握,身形都略略有些搖晃。
暨宣眯著眼睛打量他半晌:“陛下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倒真是挺著急的!怎麼,昨夜把人往絕路上逼的時候,就沒想過會有今天?”
姬騫不語,黑眸中情緒莫測。
“其實這一點以您的睿智英明,早該猜到才對,卻還是跑來白費這許多功夫,若是不知道您與娘娘之間的情況,小人真要以為您是恩義深重的好夫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