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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裴休元?”秦繼道。
“你知道?”
秦繼扯唇一笑:“如今盛陽誰不知道?第一才子裴休元為了左相嫡長女,甘心身陷囹圄、禍及親族,餘生還要永遠被困在嶺南那蠻荒之地。”
他深深地看嚮慕儀:“因為這個,你覺得愧疚?”
慕儀卻搖了搖頭:“不是。我只是感慨。”
“哦?”
“想那裴休元,從前是何等風流尊貴,可是淪為階下囚也只是一夕之間的事情,富貴成空、煙消雲散,說變就變了。我們這些所謂的高門貴族,素日最在意的無非自己的尊貴體面,可是這些東西又有什麼意思呢?它更像是個枷鎖,困住了我們。不能自由地哭,不能自由地笑,為了保住它不得不去做一些違背本性的事情。”苦笑一聲,“若如此了便真的能保住它便也罷了,偏偏就算做出了這些犧牲,該失去的時候也還是會失去了。半點不由人。”
秦繼沉默許久,冷靜道:“我覺得你說的這些,跟今天事情沒多大聯繫。”
慕儀不可置信:“怎麼會沒聯繫?我句句都切題好麼!”
“那裴休元不是因為你才變成這樣的嗎?”秦繼道,“我覺得你感慨的主題應該是美色誤人才對。”
“誰說他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的?”慕儀力證清白,“明明是他們自己彎彎腸子太多,我就是個幌子!”直到現在她都還沒徹底搞明白劇情吶!
“他們?”
慕儀立刻發覺自己話有些多了,及時閉嘴。
秦繼見她這個樣子也沒在意,她防備他本是應當,畢竟說到底,他們才見過幾次,彼此都還是陌生人。
慕儀卻有些過意不去了,人家剛剛救了你,轉頭你就一臉防備地看著人家,實在有些不應該。這麼一想她就十分不好意思,尷尬地笑笑,正打算說點什麼轉移話題,卻瞧見他的神色,奇道:“紹之君看起來,心情好像很不錯啊?”
確實,今日的秦繼沒有戴幃帽,一張英俊的面容袒露在陽光下,眼神清亮,氣質灑脫,渾身上下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自在從容,與那夜在青凌江上那個矛盾憂愁的男子已判若兩人。
秦繼聞言笑意淡了一點,沉默片刻後道:“這都是托溫大小姐你的福,繼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是關於令祖之事?”
“沒錯。”秦繼道,“此前半生,我一直為此事奔勞,難得一日自在。似乎拿到御書然後焚燒祭祖便是我一生唯一的追求,至於在這件事情完成之後要何去何從根本沒有想過。事實上,我潛意識裡一直認為,就算蒼天庇佑可以心愿達成,但犯下如此大罪,也是難逃官家的追捕,根本沒可能繼續活下去。可是上次看了那封信才明白自己錯得有多厲害……”
這話題太沉重,慕儀只能沉默。
“我已將那封信在家母墓前焚燒,並將小姐告知我的那番話也說給她聽了,希望九泉之下,她能夠想明白。”
慕儀露出一個笑容:“這樣也是好事啊,紹之君可以卸下這個枷鎖,以後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秦繼目光落在她身上,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是,我可以去做我喜歡的事情了。”
慕儀被他的眼神看得心裡跳了一下,忽然有一絲莫名的緊張。這感覺太奇怪,她本能地想避開,於是拙劣地轉移話題:“那個,紹之君今日怎麼這么正好,居然在這裡碰上了。”
她本是隨口一問,豈料此言一出卻見秦繼面色微變。他有些不自然地轉過頭,眼神上下漂移,就是落不到實處。
慕儀見他這個神色,那莫名的感覺更加強烈,竟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你不會是,一直暗中跟著我吧……”
話一出來她就自己嚇了一跳。再看秦繼的神色,似是被人點中了心事一般,要多窘迫有多窘迫。
慕儀就在這樣的神色中睜大了眼睛,心頭有一個猜測隨即浮出水面,可她有些不敢相信,只是看著他喃喃道:“你跟著我……做什麼?”
秦繼忽然看向她,目光清亮,似乎帶了什麼破釜沉舟的決心,一字一句清晰道:“我跟著你,因為我擔心你遇上什麼危險……”
慕儀呆呆地與他對視。
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沒錯,就是你心中猜測的那個意思。我確實是因為那個原因才跟著你的。
她忽然慌亂地低下頭,這才發覺自己的臉頰整個已經紅透了。
一時無言。
那番話似乎也耗盡了秦繼的勇氣一般。他只是看著面前垂首不語的女子,心頭滋味難辨。
“我……我出來也大半天了,我得回去了……”倉皇著撂下這麼一句話,她就要轉身離開。
“哎。”秦繼卻叫住了她。
慕儀疑惑地回頭。
“你的頭髮。”剛才被那兩個地痞糾纏著,雖然沒碰到她,卻也讓她原本一絲不亂的髮髻出了點岔子。
慕儀伸手摸了摸,很好啊,哪有什麼問題?
秦繼有些無奈,只得走上前去:“是這裡。”手指握著她髻上一支有些歪斜的金釵,鄭重地把它重新插好。
慕儀有些僵硬,不知該做何反應。
面前這個男子是武功卓絕的俠客,那雙手原本握的是染血的兵刃,招招都能取人首級。可是此刻他卻站在她的面前,用那隻殺人的手耐心地替她插好髮釵。
更要命的是,片刻前他才跟她說了那樣的話。
神啊!我是有主的人了啊!別這麼考驗我的忠貞好麼!
他插好金釵之後,手指有意無意地撫了撫她冰涼的秀髮,指尖那點陌生的觸感讓他心頭立刻浮起一絲異樣。
慕儀忽然往後退了一大步,抬頭嚴肅地看著秦繼:“阿儀多謝紹之君出手相救……”
“你方才已經說過了。”秦繼提醒她。
“……我再謝一次!”慕儀面色不變,“現在,請恕阿儀告退。”
秦繼沒再阻止,看著她轉身大步離去,一開始還儘量保持了儀態,每一個步子都走得十分優美,然後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簡直是一路狂奔。
那架勢,倒像是後面有鬼在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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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慕儀愁眉苦臉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了大半天也沒想通這事兒到底要怎麼解。
秦繼下午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他在跟她表白心跡。這樣的事情她其實並沒有怎麼遇到過。她自出生起便與姬騫定了親事,整個煜都誰不知道她是姬騫的未婚妻子,又有哪個不要命的敢來招惹她?
前一陣倒是終於碰上了個裴休元對她一往情深的模樣,然而慕儀只消冷靜思考一下,便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若說裴休元對她一見鍾情那簡直太可笑了,就她這個長相,拼別人綽綽有餘,拼這位當時皮相第一的美男子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裴休元打小看著自己那張臉長大,怎麼也不可能被她這種級別的“美色”給蠱惑啦!
所以對於這位第一美男的偏愛,她一直保持淡定和清醒的態度。
但是今下午的秦繼卻是不一樣的。他眼神里的感情明明白白,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錯。
他是真的,愛慕上了她。
所以他甚至不顧自己身份微妙,還一直在暗中保護她。
這麼想著她忽然就從榻上爬了起來,掀開帘子就朝外走去。瑤環本來坐在紗簾外給她上夜,正打盹打得迷迷糊糊,卻被她的動靜一驚,這才發現本該躺在床上的自家小姐已經跑到院子裡去了。
“小姐,您怎麼起來了?是要什麼東西嗎?”她一壁問著一壁跟了上去。
慕儀卻沒有回答她,只是站在院子中央呆呆出神。她穿著素色的襦裙,烏髮散在腦後,整個人分明還帶著小女孩的稚氣,可露珠一樣清亮的眼眸里蘊藏著的的,卻是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愁思。
“瑤環你說,從這裡可以看到鄭府外面嗎?”她喃喃道。
瑤環披了一件披風在她肩上:“小姐這間院子可是在鄭府的第四進,怎麼可能看得到外面啊!”
“是啊,看不到。”她輕聲道。明月高懸,她舉目望去,只能隱約看到鄭府一重一重的院牆,根本看不到最外面的那堵圍牆。
那麼他此刻,是在鄭府的外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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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笛聲,慕儀一瞬間的想法便是難不成是秦紹之在吹笛?可冷靜下來仔細一聽便知道,笛聲是府內的一處傳來的,不可能是被阻在外面的秦繼。
她有點好奇,又實在睡不著,索性獨自出了院門,一路循著笛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