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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該死!”慕儀淡淡道。

    那宮女聞言面色煞白,只聽得慕儀輕描淡寫吩咐道:“拖下去,杖責二十。”頓了頓,“記住,須得當眾行刑。”

    周圍眾人都下意識把目光投向同一個方向,在眾人的注視中,莫蟬神色未變,淡淡道:“娘娘的吩咐沒聽見麼?還愣著做什麼!”

    隨著她一聲令下,便有宮人從外間進來。那宮女木然地癱軟在地,任由來人將她拖了出去。

    既然說了是當眾行刑,殿內的宮人們自不可避免一眾皆去了庭中圍觀,殿內只余慕儀和莫蟬二人。

    慕儀仍坐在繡墩上,漫不經心打量鏡中的自己。莫蟬走近她,執起一截青絲,用象牙梳子為其仔細梳起發來。

    慕儀任由她動作,冷眼看著鏡中身後那張沉靜的面容。感覺到梳齒划過頭皮帶來的陣陣蘇麻之感,緩聲道:“想不到莫女史的‘導引術’梳頭法竟也練得這般精妙,連陛下身側御用的梳頭夫人也可比得了。”

    莫蟬神色未變:“娘娘過譽了。”

    慕儀冷哼:“只是女史好大的派頭,既有這等手藝,方才便應親自本宮梳頭,怎的卻派了那笨手笨腳的賤婢過來?是覺得本宮不配你親手服侍麼?”

    莫蟬手下動作未停,恭敬道:“娘娘多慮了。奴婢這區區雕蟲小技,本不配入娘娘慧眼。只是娘娘方才責罰了整個帝都近年來‘導引術’練得最好的梳頭娘子,奴婢無奈,只能勉力一試,唯願娘娘不要動怒,傷及鳳體便好。”

    慕儀水蔥般的指甲輕扣光滑如鏡的妝檯桌面:“你是說,本宮方才是借題發揮,故意要處罰那賤婢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感嘆娘娘心地仁善。縱是心有所圖,也不忍對無辜之人妄下狠手,不然,直接將那婢子杖殺庭下,不怕事情不能傳到娘娘希望傳到的人耳中……”話未說完便覺面上一痛,似有水珠滑過,朝鏡中一看,卻是被純金護甲擲中,劃出一道血痕。

    她沒有伸手去碰,只是順勢跪下,道:“奴婢妄言,衝撞了娘娘。請娘娘責罰。”

    頭頂沉默良久,終於傳來一個似恨似惱、咬牙切齒的聲音:“跟你的主子一樣,貌似純良,腹藏鴆毒。”

    她伏地而拜:“奴婢惶恐。”

    “行了行了。本宮不要你伺候。給我滾下去。”

    莫蟬遲疑了片刻,見慕儀黛眉一挑,似乎又要發作的樣子,終是道了聲諾,弓身退出了寢殿,思緒一時百轉千回。

    陛下此前特別吩咐過,說皇后娘娘心思深沉,要格外注意她的每一個情緒動作,不可輕忽。自己原還想著,若是她事事順從,一無作為還需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小心應對。如今看她先是數番譏誚折辱於己,再藉機當庭杖責宮女,給那計中之人示警,反倒稍稍安心了。皇后娘娘固然有幾分計較,只是陛下既已布好這個連環大局,又怎會猜不到她的這些手段呢?

    也因此,她本不該放她一人在殿內,如今卻實在不好太過違逆她的意思。看陛下的態度,自己若惹得娘娘太過惱怒,他心下也會不快。

    既如此,還是順著她一些吧。反正暗中也有影衛在監視著殿內,出不了什麼岔子。

    慕儀從銅鏡里看著那個淡靜的身影逐漸遠去,唇邊終於帶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來。

    莫蟬能在此時被他派來監視她,自非尋常之輩。假裝若無其事以圖麻痹她的神經是行不通的,只會令她更加戒備,倒不如索性扮出一副憤恨難消的模樣,再杖責宮女,讓她以為自己此番做戲不過是想藉機向人示警,正合了她心中那個詭計多端的皇后形象,讓她不致懷疑自己暗中有所圖謀。

    這般周折,總算是得了些許效果。能順利把她支出內殿,那宮女的二十大板,就算沒有白挨。

    迷心

    茂山溫泉宮原是前朝行宮,後毀於戰火。大晉建國之後,太祖在前朝舊址上以三倍的規模重建溫泉宮,後又經歷代帝王不斷擴建,端的是金玉為堂,高樓連苑,華美不可方物。

    慕儀自小便常隨駕來此遊玩,成了天家之婦後更是年年冬天都會來此小住。整個溫泉宮上下三十六主殿、七十二偏殿她自以為早已轉熟了,如今卻被困在一個聽都未曾聽說過的離止殿,不禁為自己過去不曾本著窮究到底的心態把溫泉宮的構建糙圖仔細研讀一遍而大為憾恨。

    但事已至此,她索性拋下心事,安心泡泡溫泉。後半夜還有得折騰,現在養足精神方是正經。

    離止殿的湯室偏殿格局不同於其它寢殿,竟是半天然的構造。屋頂有大塊大塊的鏤空花紋,疏疏落落可以看到蔚藍夜幕中的點點星光。

    慕儀將宮婢都遣到殿外,一個人浸在湯池中,一邊感受溫泉水滑洗凝脂,一邊思索若是碰上雨天,這個半成品一般的屋頂要怎麼遮風擋雨呢?

    身後傳來衣袂簌簌之聲,慕儀抿唇一笑,慵懶地側首看過去:“陛下來了?”

    姬騫此刻著一身月白雲錦長袍,衣襟處繡著幾簇使君子紋樣,腰間鬆鬆地束著玉帶,露出胸口密緻的肌理。他沒有束髮,任由長發散在腦後,腳下的小葉紫檀木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容止雅逸風流,不似帝王,倒更像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

    慕儀目光纏綿地瞅他半晌,輕笑著眨眨眼睛:“郎君好風姿,妾甚心悅。”

    她這話有些耳熟,姬騫思索了片刻方才想起,是她十五歲那年的上巳節①,她並一眾門閥貴女於煜水畔踏青,正撞上他和帝都名士們在煜水之畔的采葛亭“射覆”②。

    姬騫一見慕儀領著一眾門閥貴女儀態端莊地立在采葛亭外就暗嘆一聲不好。此番她乃有備而來,只因三日前自己曾不小心對她說過會在今日邀帝都名士射覆同樂,而她的《易經》學得好得可以去做巫祝,回回宮中射覆都拔得頭籌。他本知道她不會放過這個在名士間傳播名聲的機會。

    只是他沒料到她下手如此狠辣。輕巧而不顯張狂地贏了比賽之後,卻不離去,反倒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上下流連。當時她著一身琉璃白提羽衣甘藍半臂齊胸襦裙,梳著流雲髻,亭亭玉立在十步之外,明明自己便美麗清雅如芙蕖出碧波,卻眨著一雙狡黠的大眼睛,朝他稱讚道:“郎君好風姿,妾甚心悅。”她這話正合了一眾以恣意縱情為榮的名士的胃口,惹得他們拊掌大樂,稱那溫氏長女,是個率真灑脫之人,無半分世家羈縛迂腐之氣,乃吾輩中人。他受了調侃,她卻贏盡清名。

    他從來都知道,他的慕儀,是那樣聰明慧黠的女子。

    記憶中那個臨風而立、巧笑嫣然的女子和眼前這個浸在湯池中默默看著自己的女子漸漸重疊,卻又顯出分別來。

    她泡了這會子溫泉,臉頰被蒸汽熏得酡紅,肌膚越發嬌嫩、吹彈可破一般惹人憐愛。一雙妙目如浸了水一般泛著惑人的妖冶,流光溢彩,眼波瀲灩。

    還有她裸|露在水面外的鎖骨和雪肩,也被泉水泡得微微泛紅。姬騫想起少年時有一次和她一起伴駕溫泉宮,她喜歡他殿中泉池的布置,非要在他那裡浸湯,結果泡的時間太久被熱氣熏倒在裡面。他衝進去用絨毯裹了她出來,那時候她露在外面的小小肩膀也是如此刻這般,泛著灼灼桃色。

    姬騫看著裊裊白氣中的美貌女子,看著那璀璨如星子一般的雙眸,心頭忽然一陣柔軟。少年不識愁滋味,那時候他們曾經多麼貼近過。

    慕儀看到他有些恍惚的神色,眼底神色莫辨。貝齒咬了咬下唇,她輕聲喚道:“四哥哥……”

    姬騫被她這個動作弄得喉頭髮緊,再聽到她那句“四哥哥”,心頭一顫,幾乎不能自持。

    “恩……”他低低應道,腳步慢慢走近了泉池。

    慕儀仿似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只是微微垂首,猶豫了半晌,方道:“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過他?”

    姬騫腳步微頓,然後繼續上前,終於走到了池邊。他蹲下身子,目光溫和地看向池中的慕儀,輕聲道:“哦?阿儀你為什麼要朕放過他?”

    慕儀目光看向他,眼底一瞬間似含了無限情思,只消他一個捅破,她便什麼也不再保留:“因為,他是姒墨的哥哥啊……”她似乎想扯出一個笑容,卻最終失敗,“是你最喜歡的姒墨的哥哥呀!”

    他聞言神色未變,只是伸手觸上她瑩潤的肩頭。如玉肌膚上還帶著潤潤的水澤,他抑制住心頭潮湧,輕聲問:“只為這個?沒有旁的原因嗎?”

    慕儀這回終於笑了,只是笑容里似含了無盡苦澀:“還能有什麼旁的原因呢?難不成四哥哥真的以為,阿儀心悅那人,故而多方周折,只為保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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