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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棄了她。
他有他的鴻鵠之志,他渴望著那個世間最尊貴的位置,更渴望成為一代明主,而這一切都將與他的妻子相衝突。她是那樣的出身和性子,只要他朝著自己的目標不斷前進,終有一日他們會反目成仇。
既然如此,就讓他先來了斷吧。
他知道也許有一天,他想起這個選擇會後悔,可是那一天太過遙遠,他只知道此刻的自己更加想要的是什麼。
在他的設想里,他會先鬥倒二哥,坐上皇位,然後一步一步剷除世家盤根錯節的勢力。他一貫心性堅定,想要做的事情便一定能做到。事實上,之前的一切都有條不紊地按照他的計劃在進行,他相信只要繼續走下去,他終會實現畢生抱負。
至於溫氏覆滅之後,阿儀要如何處置,他下意識地不去思考。
他一直以為,做決定的那個人是他,先放棄的那個人是他,最後決定她命運的那個人也會是他。可是他忘了,他的妻子從來就不是一個會任憑擺布的人。
她比誰都倨傲。
而她倨傲的方式,便是不顧他意願,自作主張地替他擋下那一劍。
她閉上眼睛那一刻他似乎才第一次領悟到,原來這個人並不會永遠陪伴在他身邊,任憑他如何傷害都不離開。
她若要走,便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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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那個玉枕果然沒有派上用場,事實上,慕儀只瞟了一眼便讓人將它收入庫房。她照舊枕著自己用慣了的瓷枕,一夜各種夢魘不斷。
第二天早膳後,余紫觴伴她坐在廊下煮茶,看著寶貝學生時不時打個哈欠,道:“昨晚沒睡好?”
慕儀點頭。
余紫觴一臉瞭然:“我猜你也睡不好。”
“傅母,”慕儀忽然問,“你從前可曾有過心悅的男子?”余紫觴這樣的容色才華,年輕時必然也有許多男子思慕於她,可她卻至今未嫁。
余紫觴沉吟片刻,微笑道:“有啊。”
“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啊,怎麼說呢?性子有些衝動莽撞,但也是讀書識禮之人,功夫還特別好。”想了想又鄭重補充道,“長得十分英俊。”
“他這麼好,傅母為何最後沒有與他在一起呢?”慕儀忍了又忍,還是問了出來,這件事她實在好奇了太多年。
“因為,他當時已有妻室。”余紫觴淡淡道。
慕儀黯然。是了,以傅母的倨傲,自然不可能甘心為人妾室,那實在太委屈了。
“不,你誤會了。”余紫觴看她的神情,知道她想岔了,笑道,“我與他相識時,他妻子已經去世。”
“那,為何?”
“因他對他妻子用情至深,不願續弦。”余紫觴看著遠處的積雪,語氣十分平靜,“事實上,就算他願意娶我,我也不會答應。最初,我便是感佩他對亡妻念念不忘的痴情才對他心生思慕。若最後因為我而破壞了那樣難得的一片深情,我絕不能原諒自己。”
慕儀聽得感慨萬千,十丈軟紅、紫陌紅塵,原來大家心頭都藏著這麼多求而不得的痛苦無奈。余傅母這個最慘,自己給自己編了一個死局,陷在裡面找不到出路。
“昨夜看到陛下送給你的禮物,倒讓我想起從前的事情。”她笑道,“我十八歲那年的生辰,他送了我一個玉盞,是用通透無瑕的紫玉製成,正合我的名字‘紫觴’二字。許多次,我看著那個玉盞,心裡都會想,也許在他心中,也有那麼一塊地方是為我留著的。”
“那玉盞,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我後來離開煜都時,將它擲到煜水中了。”她看著他,“當斷則斷,留著那東西只會徒增傷感。”
這之後就是良久的沉默。
慕儀慢慢將頭靠上她的肩膀,低聲道:“傅母,阿儀若能像你這般果決便好了。”
“你與我不同。我不曾被命運捉弄,與他捆綁在一起、朝夕相對,我也沒有家族需要我去保護。你的顧忌比我多,所以不能跟我一樣。”
“傅母,其實我從前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他。就算他那麼對我了,我還是放不下他。”幾番掙扎,對著全心信任的傅母,慕儀終於吐露了心聲,“那晚我刺了他一劍,跟他說我已經放下了,我不再在乎他了。”
“你刺了他一劍?”余紫觴蹙眉,隨即想到另一件事更要緊,“你說真的?”
慕儀慢慢笑起來:“不算真的,但也不是假話。”眼神落向虛空,“那天晚上,我不僅刺了他一劍,還狠狠地罵了他一頓,總算是好好地出了一口我這些年的惡氣。他跟我說了好些話,都是一些很動人、很深情的話,可我聽了卻半分感動也沒有,反倒是覺得可笑。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麼他這些年還那樣對我,不是太可怕了嗎?跟這麼一個人在一起,我永遠不能安心。”
長舒口氣:“那天晚上我很難過,哭了好幾次,還把傷口都弄得裂開了。可是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忽然覺得渾身輕鬆,好像整個人都重新活過了一般。我跟他說我不在意他了,說那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在騙他,可是那天早上,當我看著長秋宮外湛藍的天空時,忽然覺得也許我當時說的是真心話也不一定。
“與他的這段情,糾纏了我十幾年,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總是無法真的狠下心腸放下。可是中秋那夜,我以身為他擋劍,那一刻我是真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在那時我就已經跟他道過別了。”
她轉頭看著余紫觴,眼神清亮:“我現在並沒有完全放下他,但我第一次覺得,也許我好好努力一把,是可以辦到的。”
余紫觴看著她:“既然你這麼說,那麼那天我提過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麼樣?”
慕儀聞言垂眸,良久嘆息道:“傅母,我也很嚮往你說的那種生活,我也很想離開這黃金鑄成的囚籠,可我真的不能……”
余紫觴笑了笑:“我明白,這件事畢竟太大,你心有顧慮也是自然。”
慕儀抿唇,低聲道:“其實只要我能放下他,就能過得快活許多了。皇宮也罷,家族也罷,他才困住我的最大的監牢。”
說完這句話,她長舒口氣,起身想進殿內歇息——廊下冷風陣陣,還是略冷了些。
她的神情帶著想要放棄一切的決然,眼角眉梢都是發自真心的輕鬆自在。
然而剛轉過身她就僵在了原地。在她面前七步之處,十幾名宮人跪了一地,誠惶誠恐、連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而在人群前方、距她不過三步之遙的地方,姬騫面沉如水,靜靜地看著她。
變故
慕儀二十一歲生辰第二天的下午,溫慕倢入宮來看望她。
她在正殿接見他,溫慕倢凝神打量她片刻,道:“你看起來有些心神不定。”
慕儀一怔,強笑道:“昨夜沒睡好,有些乏。”
“生辰過得開心麼?我送你的禮物可喜歡?”
“自然喜歡,哥哥從哪兒尋來成色那般好的文房四寶?那墨我瞧著至少放了有二十年了,用起來定然順手。比起來我就只寫了一幅字送給哥哥,你不會嫌棄這份壽禮吧?”
“你寫的字自然極好,我怎會嫌棄?”溫慕倢淡淡道。
慕儀看出他神色有異,道:“哥哥有什麼話想說麼?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直言,哥哥何須猶豫?”
溫慕倢頓了頓:“阿母不讓我告訴你,可如今已由不得我不說了。”
慕儀愣了愣。
溫慕倢深吸口氣:“阿母她,不太好。”
慕儀在原地呆了片刻,反應過來立刻就往外衝去。溫慕倢見狀一把拽住了她,道:“你別急。”
他捏著她玉一般的手腕,只覺她瘦得驚人,抖如風中柳絮:“本來陛下說他來告訴你,卻不知為何又返了回來,讓我自己來跟你說。我已請過旨了,這便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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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皇后娘娘的儀駕自丹鳳門出宮,轟隆隆的隊伍駛向了毗鄰皇城的永昌坊,溫氏府邸就在其內。
等到了之後慕儀才知道,溫慕倢所說的“阿母不太好”根本是在安慰她,事實上臨川大長公主的病已十分嚴重。而更讓慕儀吃驚的是,她這一病不是一天兩天,竟已有兩個多月。也就是說在自己遇刺中劍、臥床養傷的同時,她的母親也病倒了!
這麼大的事情,居然一直沒人告訴她!
她氣得直欲發抖,帶來的宮娥全部嚇得跪在地上請罪,溫慕倢見狀勸道:“你也別怪她們,是父親與陛下想瞞著你,她們如何敢讓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