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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她是多麼依賴他。
一絲涼意落在慕儀臉頰,她轉頭看向黛藍的夜空,輕聲道:“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點點雪白瀟瀟灑灑,如同落花般飄飛,覆蓋在墨色的房屋城牆之上。
姬騫也看著飛雪,神色淡淡。慕儀看著他眉梢的一片雪花,鬼使神差地掏出絲絹,想替他拂去。
就在手將要碰上他的時候,一陣風吹來,手指一松,絲絹立刻被夜風帶走。姬騫這才看到她的舉動,神色微訝,下一刻便一把將她擁入懷中,語氣里是說不出的欣喜:“阿儀……”
她想推開他,卻被一種奇異的力量牽制,最終屈服在他溫暖有力的懷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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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列巡邏的金吾衛隊容整肅地從九重塔下面的街道經過,那被夜風帶走的絲絹在他們面前緩緩飄落。他們順著抬頭,只見在那高得嚇人的九重塔頂層,有兩個模糊的影子遙遙而立。
金吾衛隊正悚然一驚。哪裡來的狂徒,竟敢擅自登上九重塔,還是在宵禁之後,簡直膽大妄為到了極點!
正準備帶人上去捉拿,卻見黑暗中忽然出現三個男子,俱是尋常百姓打扮,領頭那個手中卻舉著一塊令牌。
那是大內宮城禁軍頭領的令牌。
能被這樣的人隨身保護的,自然只有……
隊正忙不迭跪下磕頭,那人道:“此事不可聲張,如若外傳,爾等項上人頭定然不保!”
隊正連連稱諾,那人繼續道:“速速帶人離去,勿要驚了貴人儀駕。”
隊正起身,撿起那條絲絹,恭敬地遞了過去,然後做了個手勢,那列金吾衛便跟在他身後,靜悄悄地離去。
轉過一個街角,隊正抬頭,只見那寶塔之上,整個帝國最尊貴的夫妻相擁而立。從他的角度看去,那二人如同置身月宮一般,高貴出塵、恍若仙人。
只可惜,總有種轉瞬即逝的悲傷。
母命
乾德三年的年底六宮中人都過得五味雜陳。西北戰事進行得如火如荼,皇后長留母家侍疾,與陛下之間又是那麼一個搞不明白的關係,原本行事張揚的幾位高位妃嬪個個收斂了銳氣,低調處事,六宮就在一派和諧的氛圍中迎來了除夕。
長秋宮早早貼上了桃符,女主人卻遲遲不歸。對於皇后此舉陛下卻並沒有任何異議,甚至特例恩准今年的除夕她可以留在母家陪伴雙親。
開春之後,西北連番傳來捷報,大將軍萬離楨及驃騎將軍江楚城兵分兩路、前後夾擊,大破赫茌敵軍,迅速扭轉不利局面。
皇帝大喜,公然在朝堂上稱讚兩位將軍乃國之棟樑、大晉之幸。貴妃萬黛因為父親的戰功而一時風頭無兩,不僅得了數不清的珍寶賞賜,姬騫更是賜她半副鑾駕,自打雲婕妤死後便一直沉寂低調的萬貴妃終於再次恢復從前的張揚,並且氣焰更為囂張。
沒辦法,大老婆不在,這個最有分量的小老婆自然稱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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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萬黛春風得意的時候,慕儀的世界卻是一片愁雲慘澹。縱然陛下和左相都盡了全力,可大長公主的病在經過幾次反覆之後,還是到了藥石罔醫的地步。負責照料太主鳳體的太醫不敢跟慕儀直言,她卻能從他們囁嚅的神情和母親越來越虛弱的神情中看出來。
她整日整夜守在她的床前,再不肯離開半步,生怕哪天一不注意母親便悄然離去。
許是被她的誠意感動,大長公主的病居然真的有了一絲起色,不再終日沉睡,也能自己用一些膳食。慕儀激動之餘,不由感念老天垂憐。
乾德四年四月初,桃花盛開,春意灼灼。慕儀推著臥床半年之久的臨川大長公主到院子裡賞花,將輪椅推到一株桃樹下,她抬手搖動頭頂的花枝,花瓣簌簌落下,如花雨一般旖旎動人。
大長公主輕聲道:“你看起來心情不錯。”
慕儀笑道:“看到阿母身子好轉,阿儀心中開懷。”
大長公主沒有說話。
身後傳來腳步聲,慕儀抬頭,卻見溫慕倢和余紫觴先後而來,兩人都是表情嚴肅。
“怎麼了?”她問。
“我方才接到密報,”溫慕倢慢慢道,“萬大將軍前線中伏,已然……以身殉國。”
慕儀的心猛地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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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離楨死了。
那個宦海沉浮數十年、與父親分庭抗禮的可怕權臣居然就這麼死了。
死在千里之外的沙場,馬革裹屍、了卻一生。
慕儀本以為這會是她今年聽到的最震驚的消息,可事實上更讓她震驚的卻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大長公主輕嘆口氣:“這一天到底還是來了。”
“阿母你知道?”慕儀驚訝道。
大長公主點點頭:“不僅知道,我之所以撐著這口氣苟延殘喘,就是為了等這個消息。”
慕儀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
“我聽說,自從你中劍醒來陛下便對你千依百順、多番示好,你可是被他打動了?”大長公主忽然岔開話題,問起了這件與萬離楨之死相距十萬八千里的事情。
慕儀沒有回答。
“不管你是不是被他打動了,我要告訴你的是,你不可以相信他。”大長公主一改往日的虛弱,語氣堅定而有力,“你若信他,就真的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說完這句讓慕儀不知所措的話,她似乎有點累,靠著椅背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慕儀只得把目光投向溫慕倢和余紫觴。
溫慕倢沉默一會兒,終於開口:“你可還記得六年前的白河貪污一案。”
慕儀頷首,自然是不能忘的。
“由那一案開始,許太子的根基被一步一步剷除,最終覆滅。我們從前一直將注意力放在了許太子和當今陛下的大位之爭上,卻忽略了一點。”
他看嚮慕儀:“是鄭氏。白河貪污案連同後面的巫蠱案許太子固然是最大的受害者,但鄭氏受到的打擊也幾乎是致命的。
“我們三大世家從大晉立國之日起便一直相互牽制,鄭氏雖然一直勢力弱於溫氏和萬氏,卻在二族之中起了重要的調和作用,因為有鄭氏的牽制,溫氏與萬氏便一直不曾真正撕破臉。三足鼎立,從來便是最好的保持平衡的辦法。我想,當年太祖做下這個決定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
“可是這一切在鄭氏衰頹之後便改變了。鄭氏從三大世家的位置上掉下去,權力之巔便只剩下溫氏和萬氏。”他苦笑一聲,“你也看到了父親和萬大將軍的個性,都不是可以容人的,更何況還有陛下的刻意引導?這幾年來溫氏和萬氏明里暗裡斗得勢成水火,彼此都消耗不少,已然大不如前。而如今,萬離楨死了。”
慕儀被他一席話說得心中發寒,掙扎道:“可父親和萬大將軍都不是蠢鈍之人,怎麼會這麼輕易地掉入陷阱呢?”
“誰說是輕易掉入陷阱?”溫慕倢譏道,“為了讓他們二人順著他的構想走,先帝足足籌備了二十年,如今的陛下繼承了先帝遺志,也是心智過人,為了今日他不知在暗中做了多少手腳。”
頓了頓又道:“更何況,後來就算父親和萬大將軍心中察覺也已經不能回頭了。官場上的事情就是這樣,開弓沒有回頭箭,大家只能悶著頭往前走。”
慕儀默然。
“眼看兩大世家鬥了這麼久,僵局也需要打破了。我前陣子折損十三名探子,終於通過特別的渠道得到消息,說陛下有意藉此次與赫茌國的一戰剷除萬大將軍,斷去萬氏最大的根基。”
“你的意思是,萬大將軍不是被赫茌人殺死的,而是……”慕儀倒抽一口冷氣,“可這是在前線、在與赫茌人對陣之際,陛下這麼做也不怕陣前失利,讓敵人鑽了空子麼?”
“不然你以為他為何派江楚城一併出征?他早已做了萬全的準備。赫茌人不足為懼,能藉機除掉這樣一個心腹大患才是關鍵。”
“縱然如此,可萬大將軍驍勇無比,又怎會這麼輕易被除掉?”
“他是如何辦到的我不清楚,但目前的結果就是,身經百戰的萬大將軍前線莫名中伏、戰敗身死,而此前有種種跡象都表明,陛下很樂於見到這一幕。”
說完這句話,溫慕倢看著慕儀,神情中帶著淡淡的無奈:“本來看到這陣子陛下對你的態度,我與阿母還在猶疑,心想也許他會為了你改變主意。若他放棄對萬氏動手,那麼世家與皇室還有可能共存。但他最終還是出手了。”苦笑一聲,“萬氏一垮,三大世家已失其二,溫氏勢力必然無限坐大,到那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慕儀心中沒有預期的刺痛,許是已經習慣了。他總是這樣,在她與他的欲|望相衝突的情況下,毫不猶豫地放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