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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他早就策劃好的。”慕儀苦笑,“他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瑤環瑜珥對視一眼,不知該如何回答。
一室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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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儀到底還是去赴了紫薇詩會。果不其然,鄭姍作為上賓之一,坐席的位次僅次於她,席上眾人對她也是十分追捧。而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閨中密友”,慕儀也給予了最大的照顧,言笑晏晏、數次舉杯,連花箋都親自傳給了她一次。
待到大家詩作得差不多了,慕儀便以“想要一個人逛逛這紫薇園”為由,拒絕了眾人的陪同,只帶著瑜珥便去了園子深處。
在一顆粗壯的紫薇樹下立了片刻,果然不出她所料,一個黑色的身影從天而降,出現在她面前。
瑜珥見狀一驚,剛想叫人卻見慕儀神色平靜,立刻反應過來這是他們約好的,遂閉上嘴侍立在側。
慕儀卻仍嫌她挨得太近,幾句話把她打發到遠處去看守,然後看著眼前人笑道:“紹之君果然來了。”
“溫大小姐費心給繼這個機會,繼怎可辜負?”秦繼面無表情道。
“鄭府戒備森嚴,如今又住著太子、吳王殿下和長公主等一眾貴人,自然守衛得如同鐵桶一般。我知紹之君定然想要見我一面,只是苦無機會,這才借著今日這個紫薇詩會為你尋個方便了。”
“多謝小姐成全。”
慕儀一笑,然後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遞了過去。
秦繼接過信封,直接打開取出裡面的箋紙,看了幾眼便蹙眉抬頭:“這是?”
“這是當初太守趙舜寫給……寫給端儀皇后的絕筆信,是我在端儀皇后的舊居找到的。”慕儀道,“不過這是拓本,但內容我保證絕對是真的。”
秦繼聞言沒有表示異議。他知道,這種東西身為溫氏大小姐是絕不可能交給自己這個初初相識的外人,能拿拓本給他看一下已屬難得。
雪白的箋紙上,是雋秀的小楷,每一筆都寫得極為工整,似乎此生都不會再有第二次書寫的機會。透過這字跡秦繼也能看出寫字之人當時的鄭重和決絕:
施婠吾妹,兄今當與妹長訣。
憶及昔時,妹曾論及當今世道,言今上昏聵,朝綱混亂,民生多艱,江山不保之日近在眼前。兄當時口中雖斥你言辭無狀,然心下卻實在明白,妹所言字字在理。兄亦有暗恨君上之時,怎奈幼承庭訓,心中時刻謹記忠義二字,不敢有忘。再則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斷無背主反叛之理。
然多年來雖兄仕途順遂,卻一直心下難安。今有荊門姬氏男兒,勇武不凡,兄與其暗中結交已久,引為知己。兄篤信,若有一人可平定天下、安邦定國,非君莫屬。姬郎曾相邀共舉大事,然兄之原則不可棄,思忖良久,決心舍一己微弱之身,助其一臂之力。待到姬郎舉事之夜,當灑血祭旗。
兄知,妹一直認為兄之作為是為逃避、有失男兒血性,故而遲遲不肯答允過門。兄過去常為此無奈憾恨,如今卻只覺欣慰。若今日有妹相伴身側,斷無捨棄性命之勇氣。
待兄辭世之後,妹可自覓良人。兄知妹心性甚高,然眼見天下即將大亂,兄唯願妹能覓得如意郎君,於這亂世自守一份安寧。
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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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絕筆
休元
秦繼從信箋上抬起目光,對面慕儀正平靜地注視著他。
許久,他方扯唇笑了一下:“居然是這樣。”
“趙太守舍一己之身,為的是救天下萬民於水火。”慕儀仰頭看著上面開得絢爛的紫薇花,“他不是亂臣賊子,而是胸懷天下的肝膽丈夫。”
“肝膽丈夫?”
“是,肝膽丈夫。”慕儀頷首,“端儀皇后的手札有記載,瓊華御書上的血並不是太祖的血,而是趙太守的。太祖以他的血作了一幅血書,作為兩個人共同的約定。太祖對趙太守承諾,會平定這天下,還破碎的山河一個安寧。後來端儀皇后在上面題字,也是為了紀念趙太守。‘君子立於世,志存高遠,悲憫眾生,卓然不落凡俗。瓊華血色,永以為記。’端儀皇后這話說的不是太祖,而是,她曾經的未婚夫婿。”
也正是因為這是原因,她才會下令御書必須掛在瓊華樓。因為這裡,是那個人為大義赴死之地。
“‘瓊華血色,永以為記’。呵,她若真心記掛著這個曾經的未婚夫婿,如何會任由他死後這麼多年一直帶著污名?縱然一開始不能為他澄清,難道在他們得了這天下之後也不能嗎?”
“朝堂之事,變化莫測,也許其中有我們後人無法探知的內情也未可知。”慕儀看著略帶幾分激動的秦繼慢慢道,“但是,你要明白,雖然你長輩希望你拿到瓊華御書在趙太守墓前焚燒,可當初的事情是他自願的,並不存在平生大辱一說。況且,真正的瓊華御書早已送到了他的墓中。”
秦繼猛地抬頭。
“端儀皇后手札中記載,太祖駕崩之後端儀皇后曾經回過一次聚城,在那期間她便派人去了盛陽,將掛在瓊華樓的御書秘密取了出來,送入了趙太守的陵墓中。而瓊華樓那裡,則換成了一幅她重新做的仿冒品。所以,早在端儀皇后在世時,瓊華樓的御書便已然是假的了。這期間近百年來,盛陽的太守換了一任又一任,也許有人發現了御書的問題,卻因為害怕擔責任而不敢聲張,竟就這麼一直瞞到今日。”
慕儀看向秦繼:“你從瓊華樓搶走的那幅御書,正是端儀皇后親手偽造的。”
姬騫最後應該便是直接在那幅字上添了題字,所以它的軸杆上才會有那條裂痕,才能瞞過所有人的眼睛。
也不知他是在哪裡窺見了這個機密,這才將計就計、順著太子的計劃布下這個局,成功脫身不說,還將裴太守給拖下水,斷去太子一大助力。
她更不知道的是,他到底是一開始便有了這個計劃,還是在掉入陷阱之後才借勢反撲的。
她只是覺得,那個她自小相識的男人,如今卻越來越陌生。
人心,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複雜的東西。
秦繼打量慕儀的神色,忽然道:“你看起來,消瘦了許多。聽說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勞紹之君掛懷,好得差不多了。”這麼說著,她忽然心頭一陣異樣。
連秦繼這個被阻在鄭府之外的人都知道她病了,姬騫會不知嗎?
那夜之後,他居然一次也沒來看過她。
他難道不覺得他欠她一個解釋麼?
這麼想著,她只覺得最近一直困擾著她的窒悶再度襲來,且來勢洶洶。
她深吸口氣:“如今東西也交給紹之君了,請恕阿儀告退。”
秦繼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忍住了,只是道:“還是繼先離開吧。”
慕儀立在原地,看著秦繼的身影消失在紫薇花樹盡頭。四周一片繁花似錦,她卻只覺得觸目所見都是說不出的死寂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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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儀沒有等來姬騫的解釋,卻先等來了裴業的判決。
一個月後的傍晚,聖旨送至盛陽,太子殿下率眾跪接。聖旨內以失職之罪將裴呈罷官免職、黥面刺字,再流放蜀中,裴業則被陛下以大不敬之罪判處脊杖四十、流放嶺南,本人及其子孫後代永世不得召回。
消息傳來的時候慕儀正在理妝,聽完瑜珥的回報,她默不作聲,瑜珥以為她難過,勸慰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按理來說,事涉太祖御書,是要判斬刑的,還好裴公子這回只有物證沒有人證,他又不認罪。加上他才名在外,三千太學生聞得此事聯名為他求情,吳王殿下再從中斡旋,陛下這才輕判了。”
“吳王殿下從中斡旋?”她喃喃重複。
“是啊。如今朝野因為這件事情都對吳王殿下一片讚譽之聲,說他不僅仁義過人,還懂的憐才惜才,賢德更勝儲君。”
“賢德更勝儲君麼?”慕儀苦笑,“原來這才是他的目的。那夜他不一味地對休元君窮追猛打,竟是為了這個。”
又沉默了許久,她忽然道:“去把我那件珍珠白的齊胸襦裙拿來。”
瑤環勸道:“那裙子太素了,小姐現在臉色這麼不好,還是選鮮亮一點的襯襯吧。”
慕儀搖頭:“休元君應該喜歡女子打扮得素雅一點。”
瑤環錯愕。
慕儀起身直視著她:“我要去見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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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慕儀都不負她給自己封的那個“肝膽丈夫”的稱號,言出必行便是一大特色。
經過許多重手續和折騰,她居然真的見到了如今已是重犯的裴業。而且由於監牢煞氣太重,以她的身份不宜入內,鄭府甚至還為他們提供了一個見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