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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一塊絲絹抹去鏡面上的灰塵,電光火石間,她忽然有了一個想法。一個猜測。很大膽,近乎荒謬,可若那是真的,這所有的謎團就通通解開了。
她現在需要的,就是去證實。必須去證實。
晃蕩著身子,慕儀顫悠悠地站起來,失魂落魄地朝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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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氏這一天的心情時憂時喜,七上八下,十分煎熬。白日裡剛聽說自家那個放誕不羈的侄兒竟然當著吳王殿下和眾人的面對溫大小姐無禮搞得不歡而散,緊接著又從探子那裡得知溫大小姐於無人處掌摑了吳王殿下,表情悲憤。大小姐含淚而去之後便立刻在沉香水閣約見了裴業,兩人遣走了下人關在裡面不知說了些什麼,起先還聽到過幾聲輕笑,後來卻什麼聲響都沒了。裴業離去之後溫大小姐又一個人在裡面坐了很久,再出來時,神情竟有些失魂落魄的。
她走出水閣後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去請吳王殿下過來。”
幽香襲人的內室,丁氏眉頭緊蹙:“你都聽真切了?”
“奴婢聽得真真兒的!”婢子壓低聲音,“溫大小姐一回到沁園就轟走了滿屋子服侍的人,只留了那位余傅母。待到無人時便抱住了余氏語帶哭腔道‘我都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了。傅母,他從頭到尾就是在騙我’。余氏還擔心隔牆有耳,但溫大小姐只哭鬧不休。
沒過多久,吳王殿下便來了。這回連余傅母都給轟出去了,房間內只留了他們兩人。下人中有覺得此事不妥想勸一聲的,讓大小姐一頓訓斥給嚇得不敢開口了。
吳王殿下聽聲音還算冷靜,先給溫大小姐斟了杯茶讓她‘降降火氣’,結果大小姐直接把茶杯給砸了,劈面就喝問道‘你此次帶我出來到底為了什麼?’
吳王殿下也有些惱了‘你早上打了我一巴掌不夠,現在還要來跟我鬧是嗎?’然後溫大小姐就更生氣了‘你還怪我,早上裴休元對我無禮的時候,怎不見你斥責他呢?’
吳王殿下聞言譏諷道‘裴休元?早上不是還叫裴業麼?一轉眼就變成裴休元了?看來你們聊得確實很愉快!’
溫大小姐道‘你這般陰陽怪氣的做什麼?我跟他清白得很!’吳王殿下冷哼道‘我自然知道你跟他清白,區區一個裴休元,怎入得了溫大小姐的眼?’溫大小姐質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吳王殿下道‘什麼意思你會不知?’
溫大小姐聞言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你從前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吳王殿下問‘我從前說的什麼話?’
溫大小姐這回聲音倒是壓低了幾分,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委屈‘你從前說,你喜歡我,只是喜歡我這個人,不為別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知怎的,這回吳王殿下沉默了許久,才輕聲回了句‘自然是真的。’溫大小姐繼續問‘那你這回帶我出來,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我姓溫,因為,我是溫慕儀?’可這回不待吳王殿下回答大小姐便又厲聲斥道‘你不要想再騙我了!我也不要為了你繼續犯傻了!你以為爹爹對你很滿意麼?要不是看在……爹爹早就不樂意幫你了!你這個……你走,現在就走!我不想再看到你!’吳王殿下登時便惱了‘我早知道你這些日子已動了別的心思,嫌我這裡廟小了!行,你也不用再找藉口!你有了更好的去處我自不會攔著,這便騰出地方來,也算全了我與大小姐的多年情分!’然後開門便走,溫大小姐追出來的時候滿眼是淚,院子裡的下人們個個都瞧見了。”
一口氣說了一大段,婢子頓一頓,復道:“今日之事太過蹊蹺,吳王殿下與溫大小姐都不像是會這般衝動的人。夫人,您看會不會有詐?”
丁氏沉吟良久,輕笑出聲:“蹊蹺?哪裡蹊蹺?我看一切都合情合理得很!”笑著搖頭,“沒想到今次竟是給我歪打正著了。我原想著,這兩人自小結親,青梅竹馬,關係要好一些也屬正常,但要說情分有多深卻是不大可能的,素日裡情深意重的樣子也更像是做給旁人看的。可如今看來,這兩人居然真對彼此都動了心思。那晚鏡華閣雅宴,我本以為拿端儀皇后之榮來誘惑溫大小姐的效用最大,現在看來,竟是後來談及吳王殿下對她心思不純的話對她觸動更深。我再暗中將那日夜宴的事情放出去一些,以吳王的心智自然不難猜到那晚溫大小姐會聽到些什麼,必然會生出猜疑來。果不其然,他居然丟下了那麼重要的事跑到這兒來,就為了見她一面。可誰知,竟碰上了休元這個魔星,有意無意地推波助瀾,搞得這對小情人之間嫌隙更深,再克制隱忍的人也難免會失態。”頓了頓,“休元這孩子,空有才名卻無心仕途,從來都只會惹事闖禍,沒想到這次倒無意中幫了大忙了。”
丁氏沒有高興多久,一盞茶之後,婢子進來傳話,說溫大小姐命人來向夫人請辭,準備明日一早便啟程返回聚城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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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氏挽留得十分賣力,奈何慕儀去意堅決,口稱:“離家多日,思母心切,只想快些回去常伴慈母膝下。”丁氏無奈,只得第二天一大早帶著眾人於府門前為她送行。
慕儀的臉色看起來有些憔悴,上了胭脂敷了粉也遮不住眼睛下面的黑眼圈,竟似一夜未眠一般。然而她還是端莊得體的,帶著淡淡笑意與丁氏辭別之後,便上了馬車。
丁氏目送車隊走遠,剛一轉身卻見萬黛領著四個婢子立在府門內側,目光冷淡地注視著慕儀離去的方向,神色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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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離開處處都是眼線的鄭府,眾人均感輕鬆。慕儀和余紫觴各執一杯茶,嚴肅地開始意見交換。
傅母方面率先發言:“我真是不想說你了,那種丟人敗興的苦情戲碼你都演得出來,簡直可以去寫書了!”
小姐方面矜持表示:“還是傅母教導有方,阿儀昨日的表現,也算是對得起打小看的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還有寫故事的前輩們了。”
傅母無奈扶額:“你跟吳王殿下事前也沒商量,他怎麼能領會得那麼快?”她這話本是隨口問的,根據慕儀一貫的風格,多半會很不害羞地答一句:“自然是我們默契非常呀!”但今日,卻有些反常了。
慕儀聞言笑容淡去,別開頭不願再說。
余紫觴看著她:“怎麼了?”
慕儀不語,余紫觴握住她的手,不再發問,只是手上加重了力氣。
慕儀心頭茫然,目光盯著車廂上的花紋,半晌也不動一下。她不是不願意告訴傅母她的心情,只是連她自己,都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說。
昨夜在沁園那間滿是竊聽機關的屋子裡,她與姬騫靠著眼神交流,臨場發揮、默契配合,一切都進展得十分順利,直到她莫名其妙地冒出那句話。
“你從前說,你喜歡我,只是喜歡我這個人,不為別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事實上,姬騫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類似的話。
從她有記憶開始,就只知道她與他是註定要在一起的夫妻。他們是青梅竹馬,是兩小無猜,可實際上,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喜歡,或者心悅這樣的話。
第一次讓她心動並銘記的、近乎於承諾的話還是在她六歲的時候說出的。
那一年陛下最鍾愛的女兒紫堇公主出降,十里舖錦、全城夾道相送,她也被姬騫帶去看熱鬧。那時候他們坐在玉滿樓視野最好的雅座里,從窗邊看著瓏安街上蜂擁而出來觀看公主出降的百姓,看著那鋪天蓋地的奢靡華麗。他將她放在自己膝上,看著她一臉雀躍,唇湊到她耳邊:“阿儀喜歡當新婦子?”
“當新婦子?”她疑惑地睜大了眼睛,“什麼是當新婦子?”
“就是像紫堇姐姐這樣,穿著好看的衣服,坐在花轎上,讓人抬到夫君家裡去啊!”
慕儀沉思一瞬,歡呼道:“好呀好呀!阿儀喜歡穿著好看的衣服坐花轎!”頓了頓又苦惱地皺起眉頭,“不過他們要把阿儀抬到哪裡去呢?”
姬騫忍不住笑起來:“阿儀是四哥哥的新婦子,自然,是要抬到四哥哥的家裡了!”
“抬到四哥哥的家裡麼?”
姬騫抱著她換了個方向,額頭相觸,輕聲道:“對。抬到四哥哥家裡,然後跟四哥哥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多麼動人的話語。可當初聽到的自己,卻完全不懂這話里的意思,只是在為可以跟喜歡的四哥哥在一起而開心。但開心了一會兒,又苦惱地搖頭:“不行。阿儀還有父親母親和哥哥吶!我要是一直跟四哥哥在一起,他們會想念阿儀的!”想了想,又補充道,“阿儀也會想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