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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含笑回道:“溫大小姐這麼說便是見外了。大小姐能蒞臨寒舍,是蓬蓽生輝的大事,哪裡會麻煩?旁的不說,便是我家這幾個姑娘,哪一個不是自小聽著大小姐的偌大名聲長大的?個個都對大小姐景仰已久,小姐得空還請多多指點她們!”
慕儀看著那幾個比自己還大幾分、聽著自己的“偌大名聲長大”的鄭氏小姐,笑容不變:“只要諸位小姐不嫌棄,阿儀自然願意與諸位姐姐切磋商討。”
坐右側第四席的夫人笑道:“可不是麼?我們這身處鄉野之地的婦道人家都久聞溫大小姐端方大雅的第一貴女之名,可見小姐盛名!此番終於得見,真是三生有幸了。”
“第一貴女”四個字一出,便見萬黛眉頭微微一跳,可惜此情此境慕儀卻沒空發笑,只聽得另一個聲音緊接著響起:“不過我前些日子才聽說溫大小姐隨長主回鄉祭祖去了,怎麼此刻倒出現在了這兒?”
“是呀,我還聽說大小姐純孝過人,自請長留本家以伴先祖。初聞時還感佩不已,自自愧弗如。卻不想竟是傳聞失實了!”這回開口的是位小姐,說完之後便以紈扇遮唇,似是為自己失口而後悔。慕儀待她把紈扇拿下來才認出,她應是鄭硯的原配夫人留下的大小姐鄭姍。如今的丁氏是在原配夫人去世之後過門的續弦,乃是盛陽太守裴呈的表妹,論出身雖及不上先頭那位,不過這麼多年來一直聽聞丁氏十分賢惠,對待鄭姍也視如己出,從無虧待。倒是這個鄭姍,跋扈囂張,仗著父親的維護寵愛,很是出了些風頭。
眾人這番你來我往結束,全都把目光轉向端坐案幾之後的慕儀,只待看她如何反應。
誰料慕儀卻不回應眾人話里話外的質疑責難,只以袖掩唇,飲下一口果酒,方淡淡道:“阿姍姐姐說得沒錯,確然是傳聞失實了。”
眾人微訝,不料她竟這般輕易地承認了,卻見她神色不變,語聲平靜道:“若是真要陪伴祖先,自然需得三年以上,才能顯出誠意,算得盡了孝心。若只是區區幾月,倒不像是一片孝心無處可托,反而更像是做樣子給活人看以求虛名了。”
這話說得尖刻,一時眾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面色微變鄭姍,只有慕儀的聲音依舊不疾不徐:“然阿儀身為溫氏一族嫡長女,上有高堂需要侍奉,下有弟妹需要教導,及笄之後更是要嫁入天家,怎可置肩頭重責於不顧而任性歸鄉去為祖先守墓三年?事分輕重緩急,阿儀再是糊塗,也明白這個道理。”頓了頓,看向鄭姍,眼神清亮,“市井小民無知無識,傳出此等謠言不足為奇,但阿姍姐姐乃世家大族嫡出之女,怎麼也會信這無稽之談,還拿到檯面上來議論,真真是讓人吃驚!”
這是不加掩飾的訓斥。先前鄭姍不過是話里話外隱約指責,誰也沒想到這溫大小姐竟是個氣性這般大的,一席話把鄭姍與那市斤小民作比不說,更是直指她失了世家小姐的身份!
鄭姍面色鐵青繼而轉白又飛快轉紅,撞上眾人嘲諷的目光再次變得雪白,一時頗為精彩。慕儀卻似乎沒有興趣去欣賞,只是再次執杯飲酒,姿態優雅。
看著風儀完美、無懈可擊的慕儀,鄭姍暗咬銀牙,心中大恨。但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能對溫大小姐發怒,但要反駁她剛才的斥責,卻又一時想不出對策,急得額角汗都下來了。若是散席之前不能扳回一城,待今晚之事傳出去,所有人都會知道自己被大晉第一貴女當面訓斥,名聲大損不說,連帶著在府內的地位怕是都要降個幾級。
丁氏見鄭姍手足無措,心頭冷嗤,早知道這賤人生的是個不中用的,現在果不其然,一句話便被人家將住了。轉頭看嚮慕儀,眉心卻又不自覺微蹙,沒想到這尚未及笄的黃毛丫頭倒真是個難纏的!
不過這樣才對。這樣的手段才像是溫恪那樣的人精心教導出來的,而這樣的囂張也恰恰符合了侍女竊聽來的消息中那個傲慢貴女的形象,看來她們是當真沒有發覺那間屋子的關竅。想到這裡她心下稍安,遂朝左側三席那位生著一雙鳳目的夫人使一個眼色。
那夫人得了指示,略一躊躇還是緩緩開口,神色卻不若方才那般自在:“比起這個,我倒是聽過另一樁更有意思的傳聞。說昨兒個,竟有人見到溫大小姐和一男子出現在瓊華樓覽勝,後來還不知怎的搞得瓊華樓雞飛狗跳,將近百守衛都給驚動了!”因害怕陷入鄭姍那樣的困境,到底還是留了點餘地,“這話妾原是不信的。溫大小姐是何等矜貴,怎會隨便拋頭露面?還是同男子一起!聽大小姐方才的言辭,便知大小姐是個極重禮數身份的人,斷斷不會做出此等荒唐之事,是也不是?”
溫慕儀凝視那夫人片刻,微微頷首:“夫人說得是。阿儀不會隨便同陌生男子在外拋頭露面。不過夫人既然不信,也覺得此事荒唐,卻不知為何還要拿出來說呢?”
鳳目夫人微微一滯,鄭姍卻面露喜色,不待那夫人開口便朝慕儀厲聲問道:“溫大小姐方才言辭坦蕩,口口聲聲都道世家身份,端的是正義凜然!卻不知小姐此刻這般當眾砌詞作假,算不算失了世家身份呢?”
端儀
慕儀看著她,終於露出一點笑意:“你倒說說看,我哪裡砌詞作假了?”
萬黛看著鄭姍興奮的面龐,知道她已經掉進了慕儀的陷阱,無力地搖搖頭。她本可開口阻止她繼續說下去,然而她心中本就瞧不上這盛陽鄭氏的門庭,瞧不上鄭姍那副蠢鈍傲慢的樣子,加之方才與丁氏的交談中明顯察覺出對方言辭閃爍,心頭更是膩得發慌。既然她們都不肯跟她坦白以對,自己又何必枉做好人,索性樂得看個笑話。反正這鄭姍倒霉與否跟他們的計劃沒有半點關係。
鄭姍看著慕儀,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道:“你方才說你不曾跟男子出現在瓊華樓,但那瓊華樓的兵士明明看到你與一男子出現在那裡,而且形容親密。你還敢否認!”
慕儀揚眉,似是不信:“哦?竟有此事?姐姐且說說是瓊華樓哪位兵士告訴你的?”
鄭姍只當她還要抵賴,冷笑道:“隊正楊威!”
慕儀這回是真真切切地笑了出來。她笑意吟吟地、像是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妹妹一般看著鄭姍,慢慢道:“阿姍姐姐的消息來源倒是廣博!可有一點你聽漏了。與阿儀同往瓊華樓的並不是什麼陌生男子,而是吳王殿下,我的未婚夫婿。我與他一併外出,有何不可?”
鄭姍幾乎是目瞪口呆,只是愣愣地看向上座的丁氏。為什麼?為什麼母親告訴自己的不是這樣?她明明說溫大小姐狂妄隨性,竟與陌生男子私自出遊,為何會變成吳王殿下?明明是她告訴自己只要當著眾人詰問住了溫大小姐,便能立刻在貴女間聲名顯赫,甚至可以與煜都鄭氏的嫡女們一較高低,日後出閣也能挑上更好的夫婿,所以她才迫不及待地向溫大小姐發難,誰料卻生生地出了這樣的大醜!
丁氏感覺到她質問的目光,面不改色地避開了,只平靜地看向遠處。
“只是阿儀當真好奇了,阿姍姐姐你長居深閨,怎麼倒對街角市井的流言這般清楚,條條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這便罷了,姐姐你居然還熟識瓊華樓的守衛,連名字都知曉,難不成……”恰到好處地頓住,慕儀掩唇一笑,眸光流轉,“阿儀竟不知姐姐你究竟是住在鄭府還是住在盛陽大街上了!”
這指控已太過嚴重,直指鄭姍不守閨訓,私下與男子結交。旁人聯繫她方才對慕儀的指控,只會覺得她是以己度人,自己便是個不莊重的,才會這般去揣度她人。
“我……我……”鄭姍反駁不及,想說那楊威的姓名是母親告訴自己的,卻不知怎的竟幾次都說不出來。
“阿姍言辭無狀,衝撞了溫大小姐,還請大小姐恕罪。”丁氏忽然開口,卻是為鄭姍求情,“原是我不好,想著阿姍自幼沒了阿母,孤苦可憐,對她從來都是比對親生孩兒還好,誰承想卻反而害了她,以致她這般狂妄放縱,貴人面前也敢胡言亂語,半分小姐樣子也沒有!以後到九泉之下我都無顏面見鄭氏的列祖列宗了!”說著就要拿絹子抹淚,自責不已的模樣。
席上眾人見她這樣紛紛開口勸慰:“夫人原也是好意,阿姍這般是她不爭氣,怨不著夫人!”
“正是!我便沒有見過比姐姐更好的繼母了,待阿姍盡心盡力,任是誰也挑不出半分錯兒來。今日之事,全屬她自己沒有悟性,半點怨不著姐姐!”
“是呀是呀!姐姐不要傷心了!”
呆坐在墊子上的鄭姍猛然間變成眾矢之的,聽著席上眾人對她的數落斥責,臉色一片慘白,半晌眼眶倏地紅了,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猛地從席上站起來,她一跺腳:“你們,你們全都欺負我!我要告訴爹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