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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不應允,便帶我二人的屍首一起回去交差吧。”說話間,她已朝前走了一步,黑衣人猛地收手,劍尖仍刺入脖頸處的肌膚半寸,鮮血順著流了下來。
許是被慕儀堅決的神態嚇住,黑衣人竟真的收了手,轉身離去。
慕儀直到他走出門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把他說服了,呆立原地,直到身後秦姒墨的慘呼聲響起。
她忙走到她身邊,迭聲道:“你怎麼了?他傷到你了?”
秦姒墨艱難道:“不是,只是方才我驚動了胎氣,看來是要生了……”
慕儀的臉色立刻煞白一片。
她手忙腳亂將秦姒墨扶到床上,這才明白方才那黑衣人為何會那麼輕易地離去。想來他已經預料到這個狀況,他斷定秦姒墨活不過今夜。
醒悟
慕儀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會面臨這種狀況。這間屋子外面躺著一具又一具屍首,屋子裡是即將臨產的孕婦,唯一能幫忙的人卻只有她一個。
秦姒墨看她不知所措,艱難道:“你別怕,我前些日子跟那些穩婆學了一些生產的事情,大抵知道該怎麼做……你、你照著我說的去做就好了……”
慕儀倉皇地看著她,胡亂點頭:“哦,好……”
這一夜實在太長。
慕儀握著秦姒墨的手,一遍遍地在她耳邊叫她用力。秦姒墨痛得大汗淋漓,原本淡靜美麗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
中途她實在扛不住暈過去了一次,慕儀急得握住她的肩膀大吼:“你起來!我答應過你哥哥會保護好你的!你給我起來!你要是還想要你的孩子就給我清醒過來!”
秦姒墨被“孩子”那兩個字喚回神智,眼神幾分渙散,然而在接觸到慕儀堅定的神色之後忽然湧上來一股力氣,拼盡全力發出一聲吶喊,然後脫力一般軟倒在榻上。
隨之響起的,是嬰兒嘹亮的啼哭聲。
慕儀小心地剪斷臍帶,用熱帕子擦乾他身上的血跡,將他放進準備好的小被子裡。
秦姒墨半眯著眼睛,慕儀抱著孩子走到她身前:“你看看,是個男孩子。他哭聲很響,一定很健康。”
秦姒墨露出一絲微笑:“是我的孩子。”
“對,是你……和太子殿下的孩子。”
秦姒墨抬頭看著她:“你不恨我嗎?”
慕儀沉默了一瞬,搖搖頭:“我一開始生你的氣,討厭你,但是我不恨你。其實如果你跟我不是這樣的關係,我一定會很喜歡你的。”眼神帶上追憶,“那天傍晚,與你在青凌江畔的琴箏合奏,其實是很美好的經歷。你的琴彈得真好。”
秦姒墨看她半晌,也輕輕道:“你的箏也彈得很好。”
說完這句話,她眼睛一閉,輕哼一聲。慕儀困惑地看著她,忽的反應過來看向她的身下,這才發現她的白裙子已經是殷紅一片。
這是……產後血崩了!
接下來就是一段太可怕的經歷。慕儀覺得今夜自己已經見過太多的鮮血了,但是那些加起來都不如看到鮮血不斷從一個人體內湧出的感覺更可怕。
她想要救她,卻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秦姒墨看她翻箱倒櫃地找藥,無力地喚了一聲:“別忙了……你、過來一下好嗎?我有話想說。”
慕儀手中握著的檀木匣子落到地上。她忍住心頭的悲涼,走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
“溫大小姐……不,太子妃殿下。我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在我死後,替我照顧我的孩子,好嗎?”
慕儀不說話。
“我知道我今晚是扛不過去了。其實會有在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她從來都是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終於帶出了淒楚之色,“其實我心裡明白,那個人心中根本就沒有我。他對我好也好,壞也好,無非是為了一些旁的原因。我一開始不懂,傻乎乎地就喜歡上他了,等我明白了之後,一切卻已經太遲了。”
“你後悔了?”慕儀問,忽然覺得她的答案將對她十分重要。
“後悔?”秦姒墨笑笑,“不,我從來不會後悔。我當時和他在一起是心甘情願的,這個過程我很開心,這輩子都沒這麼開心過。這便夠了。至於最後的結果是怎麼樣,本來就不重要。”
“即使他騙你?”她也不知道自己還執著於這個有什麼意義,但是一股莫名的力量驅使著她,問出了這個問題。
“是,即使他騙我。”平淡和堅定的語氣,“我只是有些遺憾,我在意的人終究不在意我。但也只是一點點而已。我在意他,是我自己的事情,他如何對我,強求不得。”
慕儀忽然苦笑出聲:“是啊,本就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他如何強求不得。強求不得。”深吸口氣,“我答應你。”
“什麼?”秦姒墨不可置信。
“我說,我答應你,會照顧好你的孩子,將他視如己出。”平靜地看著秦姒墨,“我本就是這孩子的嫡母,生母不在、代為撫養也是分內之事。我會好好待她。”
這是秦姒墨的孩子,就是秦繼的侄兒,只為了這個,她也會盡全力去保護他、照顧他。
秦姒墨愣愣看她許久,微微笑起來,一滴淚順著眼角滑下:“我相信你。”
了卻心頭最大的牽掛,她只覺得疲憊,鋪天蓋地的疲憊。半邊身子逐漸開始發麻,她知道是時間快到了。
“好冷……”她這麼說。慕儀放下孩子,輕輕將她放到自己膝上,半摟住她。
秦姒墨感覺她的下巴擱在了自己額頭,微弱道:“真遺憾這輩子沒有跟你成為朋友。”
“現在也不晚。”慕儀道,“我溫慕儀交了你這個朋友。”
秦姒墨微笑:“謝謝。還有……我不說對不起。”有些事,說對不起本就沒有作用。
神智開始渙散,她看著翠綠的床幃,目光卻穿過它看到了遙遠的盛陽,看到了那個芳糙萋萋的青凌江畔:“我還記得那天下午,我在江畔垂釣,遠遠地聽到有人叫我,回過頭卻看到一個風度翩翩的公子。這世上除了哥哥,男人在我眼中都是一個樣子,我從來沒想到之後居然會對他……”
那個男人施施然立在他面前,含笑一揖,他說:“某尋人至此,不知姑娘可否行個方便?”
那是他們的開始。
那一日,他們一起去山上尋找製作端儀皇后那特殊顏料所需的糙藥,她失足掉落山崖,沒想到他居然跟著跳了下來。就在那山崖下,他握著她扭傷的腳踝,微微用力,然後抬頭看著她溫柔道:“是脫臼了,我要幫你把骨頭接回去。會很疼,你忍一忍。”
那一夜漫天繁星,他背著她穿過山林。她趴在他肩上,聞著他身上的沉水香的氣息,心裡的一塊就此缺失,再也找不回了。
他為她搜尋失落的古曲遺譜,他們一起彈琴作畫。大雪紛飛的天氣,他與她擁爐賞雪,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乾淨而安寧。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一般,似乎一切永遠都不會改變。
故事開始的時候,她漫不經心。誰知到了最後,那些回憶竟會這麼深地刻在她的心上。
而這一切,那個人恐怕早已忘記了。
不過,也沒什麼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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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騫趕來的時候,慕儀正抱著秦姒墨呆呆地坐在床邊。她髮髻散開,烏髮垂在臉側,遮住了表情。
而她身下的床榻上、衣裙上滿是鮮血,看起來她好像坐在血泊中一樣,說不出的觸目驚心。
他走近她,沉聲道:“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她似乎此刻才發現他來了,怔怔抬頭,許久方道:“姒墨她死了。”
姬騫皺了下眉頭,沒有說什麼。
“你沒聽到嗎?她死了。她為了給你生下孩子,血崩而亡。”將沾滿鮮血的手湊到他面前,“你看看,這些都是她的血。好可怕對不對?一個人的身體裡居然可以流出這麼多血……”
姬騫的視線落在她的掌心,那裡有深深的一道傷口。他抓住她的手:“你受傷了。”
她輕笑:“對啊,我受傷了。但還好,只是被劃了兩道口子而已。如果不是運氣好被人搭救,恐怕此刻連命都沒有了。”如果秦繼選擇先去救他的妹妹而不是她,也許秦姒墨就不會死了。
她慢慢將秦姒墨已經冰涼的屍身放回床上,小心地理好她散亂的長髮,然後抱起旁邊的一個小被子:“你看一下,這是她給你生的兒子。”
姬騫被動地接過孩子,動作幾分僵硬。他低頭,只見小被子裡躺著的孩子小臉通紅,皺巴巴的像一隻醜陋的猴子。此刻他正安靜沉睡著,並不知道生他下來的阿母已經永遠離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