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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堂堂帝都第一貴女受到與其她女子一樣的待遇是件十分跌份的事情,但她這人一向能屈能伸,且善解人意,此刻也沒有跟他計較,反倒十分殷切熱情地迎了上去,一臉誠摯笑容:“呀!這不是吳王殿下嘛!蒞臨寒舍,小女未能十里舖錦相迎,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殿下萬勿怪罪!”
吳王殿下一臉被雷到的表情,見她朝自己走來,不自覺身子後傾,似乎怕她伸出魔爪玷污了自己。慕儀見他這個模樣也不惱,笑得萬分乖巧:“殿下不在帝都好好待著,千里迢迢前來聚城,所為何事?可有公幹?”一雙水剪大眼眨巴眨巴,直令姬騫擔心她一不小心眨抽筋了。
整理一下被雷到之後凌亂的心情,他正色道:“我本來是看你在本家待了這麼久,擔心你悶著了,特意來瞧瞧,想說帶你出去玩玩……”感受到對方瞬間大亮的眼神,“當然,如此逾矩無禮之事,也不知道端嫻莊重的溫大小姐是否願意……”
慕儀一臉為難,言不由衷道:“身為貴女,自當儀態端然,私自離家這種事,是決計不可為的……”
“既如此,便作罷……”
“但是——”慕儀猛地揚聲打斷他,一臉壯士斷腕般的決絕沉痛,“吳王殿下盛情相邀,小女情難拒絕,莫敢不從,料想父親大人知曉後定能體諒我的苦處,不會怪罪。”
姬騫聞言眼睛微眯,湊近慕儀裝模作樣的小臉,語氣涼涼:“讓我帶你出去,回頭還要我背全部黑鍋?”
慕儀拍拍他的肩膀:“我也不是沒為你背過。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嘛!”
姬騫眼睛繼續眯:“看你這表情,怕是早猜到我會來吧?連侍女都遣出去了。”
慕儀笑得乖巧無害:“還不是吳王殿下機敏睿智、妙計無雙,昨夜小女看到侍女呈上的點心裡有‘風荷含露’,便知殿下大抵是要過來了。”
所謂“風荷含露”乃是慕儀親手製作的一味點心,以藕粉為主料,取菡萏中最為柔嫩的幾瓣花瓣搗碎成末,混以夏日清晨從荷葉上採集而來的露珠蒸製而成。這道藕粉花瓣糕作為慕儀這輩子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點心作品,卻實在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做起來費時麻煩不說,味道也只能算個清香可口。姬騫受邀前來品嘗之後,對著滿眼期待的小女孩殘忍地吐露了真相,結果對方立刻作悲痛欲死狀。他無奈之下只得給它取了“風荷含露”名字,稱讚說這點心味道雖然一般,但從這原料的採集和做法卻能看出溫大小姐內里深厚的文學素養和風雅情懷,才算勉強給了慕儀一個台階下。
但說是這樣說,此後慕儀卻再沒有做過這道點心,是以知道這“風荷含露”的除開她及兩個貼身侍女,世上也只姬騫一人了。昨夜忽然在呈上來的白玉盞碟里看到這道色澤嫣紅的糕點,詢問之後得知名字也確實叫風荷含露,她便知道這是姬騫給自己的暗示了。
不過他的人也當真厲害啊!聚城溫氏雖比不得煜都溫氏,也是守衛重重、門閥森嚴的高門大戶,且她的飲食衣著一應都是最為可靠的婢子們小心照料的,那人還能給她送來這盤糕點,還能幫助他這會兒偷潛入內院,著實是個人才!
姬騫盯她半晌,冷哼一聲,一把攬住她的腰肢,用力一帶,就將她從窗口拎了出去。慕儀忙勾住他的脖子,看他縱身一躍,極其拉風地開始了出逃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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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儀這一生做過很多個至關重要的決定,但這一個,她卻覺得尤其重要。因著身份高貴,往往她的一句話便能改變無數人的命運,但這個決定不僅改變了別人的命運,也改變了她自己的。
六年後的深夜,當她從茂山的斷崖飛橋上一躍而下的時候,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便是,如果那個日光漫漫的午後她沒有隨姬騫任性出逃,很多事情是不是都不會發生。
只可惜,也只能想一想。
姬騫說是帶她出去玩,卻也不敢跑得太遠,但太近的地方又覺得沒有實現此番冒險出逃應有的價值,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去盛陽轉一圈。
盛陽乃北方大城,與聚城相距不過三百餘里,騎馬快些的話一日便能往返。一百多年前,太祖於此地斬殺太守趙舜,起兵反周,揭開傳奇一生的序幕。當地至今還保留著當年太祖夜宴趙舜的瓊華樓,連案幾的擺放位置都務實地還原了,終於不負眾望地開闢了一項旅遊業務,為當地官府提高政績及增加財政收入做出了巨大貢獻。
而慕儀作為左相溫恪和臨川長公主的嫡女,除了溫氏大小姐之外還有一個頭銜便喚作盛陽翁主。這太祖龍興之地在她六歲那年便被聖上賜予她作為湯沐邑,每年劃入她私戶的巨額賦稅也在提醒她記起千里之外還有這麼一塊風水寶地在盡心供奉。只是如今世家權重,煜都溫氏嫡出大小姐的身份遠高於一個區區翁主,故而這個敕號反倒少有人叫起,除了宮中,溫氏族內及各世家宗族皆是以大小姐相稱。
身為領主卻從沒到過封地覽勝,且這封地還是自己長期以來心嚮往之的,慕儀一直深以為憾。今番終於得償所願,饒是心知回頭必會付出極大代價,也熄不滅滿腔的興奮之情。
“你說,當年太祖皇帝便是在這裡斬殺的趙舜麼?只要一想像他老人家拔劍的英姿,我就激動得什麼都不想幹了。”慕儀坐在瓊華樓二樓的窗邊,玉手托腮,看著對面的姬騫痴迷道,巴掌大的臉上滿是沉醉在先人遺風中的狂熱。
姬騫聞言“唰”的合上摺扇,十分理智且不解風情地道:“不是這兒,是那兒,”摺扇一直樓上,“太祖皇帝當年是在三樓宴請的趙舜。你要想像他老人家拔劍的英姿,恐怕還得去趟樓上。哦,對了,裡面還掛著太祖皇帝的御筆題字。”
“夠了!”慕儀忍無可忍,“不要再刺激我了!要是上得去我還會待在這裡!”
作為太祖舉事的第一現場,瓊華樓早就成為物質和非物質雙重文化遺產,尋常百姓根本不能入內。慕儀因為顯而易見的原因、姬騫因為難以言說的原因皆不能暴露身份,含恨被拒之門外。最後還是姬騫託了在盛陽的朋友才有幸進入二樓,但該朋友由於身份有限,最終不能為他們開啟第三樓的大門。慕儀只能坐在二樓臨窗聽風,悲傷地看著近在咫尺卻不能進入的案發現場,感嘆天道不公,委實不公。
姬騫看她一張臉都快皺成包子了,終於良心發現,安慰道:“其實你不必執著要上去啊。要追慕太祖皇帝,在哪不可以?你待在溫氏本家就成了,順便還能把端儀皇后一併追慕了。”
姬騫口中的端儀皇后便是慕儀先祖,溫氏第一位被聘為後的女子,也是溫氏得以崛起於廟堂的根源。當年端儀皇后與太祖皇帝於微時相識,慧眼識才,以金相贈。後太祖領兵攻至聚城,遂至溫府相迎,從此端儀皇后便常伴侍從,隨太祖南征北討,成就一世良緣。
慕儀聞言瞪他一眼:“照你這麼講,我直接回宮也可以啦,反正太祖爺後來都住那裡!”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沉痛,“我的心情你這種沒有想像力的傢伙才不會懂吶!不與你說了!”
姬騫看她搖頭晃腦、張牙舞爪的樣子,再想想平時宮中夜宴她端莊高貴、美貌出塵的模樣,忽然覺得自己確實不如她有想像力……
正自無力,樓上忽然傳來一聲輕響,似是什麼東西砸到了地板上。兩人同時抬頭,卻只看到精美的雕紋。
“怎麼回事?三樓居然……居然有人麼?”慕儀在巨大的震驚和憤怒之下,一句話說得結結巴巴。
太過分了!她在這裡悲情半天,裡面居然一直有人做著她想做卻做不成的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
意外
姬騫猛地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見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並任何無異樣。
他面無表情地抬頭,忽然縱身躍出,腳蹬著牆壁,如游龍一般飛身而上,從半合的軒窗進了三樓。慕儀見狀眼睛大亮,揚聲喚道:“阿映!”
語聲方落,一紫衣女子不知從哪個角落一躍而出,在她身前恭敬跪下:“溫大小姐。”
“快,帶我上去!”
周映聞言微微遲疑。殿下此前特意吩咐過自己,無論如何定要保證溫大小姐的安全,方才三樓那聲巨響還不明究竟,自己若貿然帶她上去,不管有沒有損傷都難保殿下不會發怒。這麼一想便欲出聲勸阻,還未開口卻便被溫大小姐淡淡的眼風一掃:“吳王殿下命你保護我,你便要聽我命令。我說什麼,你照著做便是。”
周映一窒,只覺她語氣雖淡卻帶著股不容違逆的意味,是久居上位者從骨子裡散發出的高貴。她再不敢多言,只輕聲道:“如此,請恕屬下冒犯了。”伸手抱住慕儀便帶著她亦從軒窗一縱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