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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儀下巴抵在母親的肩膀,語氣低幽:“有些時候,我會希望自己可以再不要見到他,免得終有一日會傷心失望。可當他再次出現,對著我溫柔地笑的時候,我又覺得捨不得。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他,便覺得世間的一切都沒有意思了。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
長公主眼眶發紅,緊緊地抱住慕儀:“我的兒啊,苦了你了!是阿母不好,竟然從來沒有發覺……”凝睇著緋色的帳幔,“我從前一直認為這是最好的一樁婚事,現在看來,也許阿騫他,並不是你的良人。有些事情或者我需要重新考慮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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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藥再睡了一晚,第三天早上慕儀才終於覺得清醒了一些,坐在床上揉腦袋的時候猛然想起前一天黃昏時對母親的“真情告白”,立刻僵在原地。
別人是酒後吐真言,到了她這裡怎麼變成病後吐真言了?聽母親的意思,是打算取消這門婚事啊!神吶!這回事情要鬧大啊!
正如她所料,臨川長公主已然修書左相大人,深入探討了今次之事,對一對小兒女的婚事表示了質疑和不贊同。事關重大,左相大人自然不會立刻同意,然而對於妻子的意見卻也不敢不當回事兒。整個煜都皆知,臨川長公主賢惠大度,對左相大人一應納妾蓄婢的行為從來都是寬大為懷,唯一在意的便是自己那對雙生子,但凡涉及他們,走的都是鐵腕路線,奉行“妄犯者死”的政策。
這麼多年來慕儀從來沒有表露過自己複雜糾結的心路歷程,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知道以母親對自己的護短寵溺,若知道她暗裡這般矛盾痛苦,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她嫁給姬騫。然而,他們的婚事是陛下和父親約定的,變更起來豈是小事,她不願母親因為自己而苦惱。
更何況,她心底深處,其實也不願意取消掉這門親事。
年幼懵懂,不懂得割捨放棄。等到慢慢長大,執念也越來越深,當初灑下的種子在心頭髮芽抽枝,開出一樹繁花。她覺得危險,覺得惶恐,不想要它了,但那枝幹已經長得太過茁壯,即使砍掉也還有樹根深扎其中。而連根拔起、血肉模糊的痛,那時候的她不敢也不願去承受。
她一直隱忍不發,隱忍了這麼多年。她本以為會一直這樣直到嫁入吳王府,可事到臨頭居然還是說了出來。
靠在床頭,慕儀幽幽地嘆了口氣。一定是最近諸事頻發,她對姬騫又連番積怨,病得恍惚之際就失了分寸控制。
罷罷罷。此時再後悔也晚了,索性由它去吧。
素手貼上冰涼的芙蓉簟,她不願意承認,其實她內心深處也想知道,如果婚約即將取消,姬騫會有什麼反應。
信件
慕儀在鄭府臥病不起的時候,姬騫正身處盛陽城外一處莊園。
陽光和煦,軒窗半開,他靜坐窗邊閉目沉思。
珠簾被一雙縴手挑開,他應聲睜眼,卻見一白衣麗人眉目疏淡、緩步上前。
他唇邊露出一點笑意,伸出了右手:“過來。”
女子的手放入他的掌心,被他緊緊握住,然後微一用力,便將她拽入懷中。
“你傷還沒好,怎麼不在房內休息?”
“整日憋在房中,悶也悶壞了。出來透透氣。”她側坐在他的腿上,語氣淡淡。
“那現在感覺怎麼樣?好些了沒有?”
“挺好。”一貫的言簡意賅。
“噢。”他低低應道,腦中不自覺回憶起方才奏報中那句“溫大小姐染疾,長主甚為憂心”,把玩她青絲的手指微微一頓。
“怎麼了?”女子疑惑回頭。
“沒什麼。”他笑著擁緊她,“你不是說一直想要章匱的《舊風霜》琴譜麼?我已命人去為你尋覓,今早傳來奏報,已有些收穫了。”
“當真?”女子露出難得的笑意。
“自然當真。不過《舊風霜》遺失已久,他們傾盡全力也只在洛城尋到了半卷殘章。”
女子不以為忤:“能有半卷殘章已屬難得了,世間之事哪能完美呢?”
“我不喜歡聽你這麼說。”姬騫吻上她的眉心,“我希望我給你的,都是這世上最好的。你相信我嗎,姒墨?”
秦姒墨嗔他一眼,沉吟良久,終是含笑低頭:“那就,姑且信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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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儀病了三天之後終於在第四天的下午強打起精神詢問了一下如今盛陽城中的局勢。
瑤環一邊餵她喝熱騰騰的杏仁薏米粥,一邊慢條斯理地回話:“裴公子是當夜便被收押候審了,裴大人倒是沒被關進牢里,但太子殿下不許他私自離開裴府,實際上便是軟禁了。裴府的家眷僕從們一應被看管起來了,就等陛下的聖諭到呢!”
“太子殿下何時往煜都遞的奏疏?”
“就在當天夜裡。本來太子殿下是想隔日再送的,可是吳王殿下說事關重大,片刻都耽誤不得,這才當即寫了奏疏連夜快馬加鞭送至煜都去了。”
慕儀眼睫輕顫:“裴業他,會怎麼樣?”
“小姐覺得呢?”
“我不知道。”慕儀目光飄向遠方,“私竊太祖御書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一經落實絕無生路,可那晚吳王殿下卻似乎並無趕盡殺絕之意。他好像只打算把裴氏父子牽扯其中,不然他大可以讓手下指控說親眼見到裴休元以將太祖御書藏入那幅字下面。到那時便是人證物證俱在,按照大晉律例,甚至不需要裴休元承認便可直接定罪了。可他沒有這麼做。”
“小姐的意思是,裴公子不會有性命危險?”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無論如何,他的一世前程,註定斷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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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情反覆多次、休養了大半個月之後,慕儀的身子總算是好完了。早對她無比好奇、卻因著她生病而不好打擾的貴女們也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發函邀請了。
這天一大早便有人送來了請柬,說是七月紫薇盛開,盛陽的貴女們在城中的紫薇園舉行了一個詩會,邀請溫大小姐賞光。
她瞧著那張幽香四溢的帛片,微微一笑。帛片上的紫薇花繡得栩栩如生,想必是出自繡藝精絕的繡娘之手。
“盛陽如今亂成這樣,這些貴女們還有心組什麼詩會,真是心寬!”瑤環蹙眉道。
“盛陽再亂,與這些閨閣小姐們又有什麼相關呢?她們到底不是煜都的高門之女,這些男人的爭鬥她們看不明白的。”慕儀嘆道,“這次的詩會都有誰參加?萬黛去麼?”
“萬大小姐給回了,說是不得空。其餘的就沒什麼特別的了,都是些小姐不認識的,只除了……”瑤環頓了頓,“鄭姍鄭大小姐,她會去。”
“鄭姍?”慕儀蹙眉。
“是的,如今鄭大小姐在盛陽的名聲可大著呢。大家都誇她上進好學,與小姐您乃一見如故的閨中密友,就連吳王殿下都贊她墨書出色,有君子的飄逸之氣呢。”
“我的閨中密友,還一見如故?”慕儀重複道,“姬騫親口贊她墨書出色?”
“是。小姐這到底怎麼回事啊?那夜我見鄭大小姐出面為裴公子的話作證的時候,鄭大人的面色很不好看啊!”
慕儀低頭略一思考,苦笑起來:“怕是這個鄭姍事前已經被吳王殿下給誆住了。”
“吳王殿下?”
“吳王殿下想必從那夜我與鄭姍的交鋒中看出了漏子,並順水推舟抓住了這個機會。”
瑤環思考一瞬,立刻明白過來。
丁氏利用慕儀破壞鄭姍的名聲,鄭姍事後明白過來自然對她恨之入骨。裴太守乃是丁氏的表兄,也是丁氏所倚仗的母家勢力,裴氏若有什麼閃失,丁氏的地位自然岌岌可危。吳王殿下只需要稍加引導,便能令鄭姍甘心受他驅使。
當夜鄭大人派人去請鄭姍的時候肯定是讓人跟她交代過什麼的,可鄭姍只想著報復丁氏,竟是不顧父親的命令,一意孤行了。
“這麼說來,也怪丁氏壞事了,吳王殿下竟是撿了個巧。”瑤環感嘆道。
瑜珥卻忽然出聲:“只怕不是撿了個巧,而是早有安排。”
慕儀與瑤環都看著她。
“小姐這些日子病著也不清楚外面的事情,奴婢卻去打聽了。原來兩個月前寧王殿下曾暗中表示想與盛陽鄭氏結親,迎鄭氏之女為正妻。而鄭硯鄭大人原本打算讓長女鄭姍嫁過去,而不是丁夫人所出的次女鄭婭。想必便是因為這個,丁夫人才惱了鄭大小姐,迫不及待地想要要除掉她吧。”
寧王是陛下排行第五的兒子,旁人不知慕儀卻清楚,他一貫是與姬騫交好的。那麼此事是誰的手筆,自然清楚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