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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過來!”她道,“別過來……”
眼底有淚水湧出,順著臉頰滾落。她以袖掩面,無聲地哭泣。
他的每一句話,都正正戳中她的心魔。無數次午夜夢回,她都是這樣困惑著,困惑著那個男人為什麼會看不明白,他又怎麼能狠下心這麼對她。她恨過,怨過,一顆心如同泡在苦水中一般,整日整夜的受著煎熬折磨。直到後來,她終於心死,如一爐焚盡的冷灰,不再有一絲熱度。
她早就對他絕瞭望。
“你如今跟我說這些,想讓我說什麼呢?說我原諒你麼?”她低聲道,語氣里無限悲涼。
“阿儀,你性命垂危、躺在病榻之上時,我就握著你的手發誓,只要上天讓你醒過來,我絕不會再犯從前的錯誤。你信我,我會想到辦法的,我們可以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便是你要護著溫氏,我也可以……”
“哈……”她忽然笑起來,“你也可以什麼?你也可以容下他們嗎?陛下,你從前不這樣的。那時你縱然再不好,卻絕不會拿這種事來欺瞞我!”
“阿儀,你誤會了……”
“別說了。”她打斷他,“我真是沒有想到,我不過為你擋了一劍,竟能讓你感激成這樣。你是怎麼想的呢?因為覺得辜負了我的一片痴心,對不起我豁出去給你擋劍的深情,所以你愧疚、憐憫,於是就低聲下氣來給我認錯?陛下,您不必如此,我溫慕儀不需要你的施捨。”
姬騫聞言定定地看她半晌,無力地笑了:“你是這麼認為的?你覺得我今夜說這番話,只是因為我同情你?”
他的手指撫摸上她的臉頰。她沒有動。
“我記得少年時,有一次我偷看你練字,你寫了‘共挽鹿車’①四個字。我當時還取笑你,說你莫不是想嫁一個寒門丈夫。”手指摩挲著她如玉的肌膚,他輕輕道,“現在我告訴你,我心中其實一直盼望著,我們可以是一對平凡的夫妻。我是你相中的寒門士子,你是我看上的小吏淑媛,我送你大雁,三媒六聘將你迎進門。我們之間沒有那麼多矛盾和爭執,白日我去當值,你在家織布、紡紗,晚上我在燈下讀書,握著你的手和你一起臨帖寫字。我們會有幾個孩子,也許很淘氣,也許乖巧又懂事。然後,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平平淡淡地過下去,我們都老了,走也走不動,哪裡也去不了,便可以整日待在一起,百年之後再躺進同一副棺槨,永遠不分開。”
他看著她,那麼的專注,仿佛八荒六合、五湖四海,能入他的眼、讓他專心對待的只有這麼一個她。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裡水汽氤氳,一滴淚終於落了下來:“阿儀,我心中有你。從頭到尾,我心中都只有你。”
她有一瞬間的怔忪。
這句話她不知等了多少年,自從模模糊糊得知了自己的心思之後,她潛意識裡就在等著他對她說這句話。後來不等她真的弄明白自己心中蠢蠢欲動的情愫,就在那年的上元佳節傷情失意。
母親告訴過她,身為女子要矜持自珍,她卻知道,即使不需要自矜身份,她也絕不會對他吐露真心。他這個人,是那麼的複雜難測,縱然他們相處多年,她自覺已是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還是時常弄不明白他的心思。
她不可能那麼輕率地把自己的一顆真心交出去供他踐踏。
後來發生了盛陽的那些事情,她一次次遭受打擊,那些話就更不可能說了。於是他們就這麼瞞著,拖著,終於將事情都推到如今這個局面。
她本以為一切都已成定局、無法挽回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這麼突然的,在那一晚之後一切都變了?
他的眼神是那麼深情而動人,他說著她曾經渴盼不已的話語。這本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她應該高興的。
可是這份感情太危險了。
她要不起。
“你從前對姒墨也是這麼說的吧?”她慢慢道,“你也告訴她,你心中只有她,所以她才會沒名沒分、義無反顧地和你在一起,對吧?如今你又用這招來騙我,你以為我像她那麼傻嗎?”
姬騫的臉色一點一點白下去。
他今夜失血過多,臉色本就慘澹,如今更是白得嚇人,看起來虛弱不堪,若說他下一刻便會暈過去也不會有人懷疑。
“你不相信?”他喃喃道,“你不相信……為什麼?”
“你讓我怎麼相信你?你說你心中有我,可你是怎麼對我的?你一次次欺騙我、利用我,你拿我當靶子,為了你的皇位而完全不顧我的安危。你甚至在那晚……那麼羞辱我,之後還當著妾侍的面不給我留半分情面,讓所有人都來笑話我。最可恨的是,你居然當著群臣的面質疑我的忠貞,讓人以為我和臣子有染!”她本來是故意氣他,可說著說著悲從中來,只覺得一直以來隱忍的東西全部爆發出來。
“你做了這麼多的事情,如今一句你錯了就想讓我原諒你?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你還讓我相信你,你以為你是誰,我又憑什麼還要信你!”
她覺得她其實一直在等這一刻,長久以來,她一直盼著有這麼一天,可以指著他的鼻子罵個痛快。
原來她心中竟藏著那麼多的怨恨和怒火。
“你說得對,我是心裡有你。你都不知道,我曾經是多麼虔誠地把你放在心上。我一心想和你白頭到老,甚至不惜自己騙自己,裝作看不到你對溫氏的磨刀霍霍,只想抓住眼前的一點快樂,能拖一天是一天,就這麼和你過下去。簡直卑微到了極點。”
姬騫聽到這裡眼中的痛意更深:“阿儀,以後不會了,我不會再讓你……”
“但那都是從前的事情了。”慕儀打斷他,“我如今也算是死過一遭的人,都說從鬼門關前走一圈,回來人都會清醒許多。我看確實如此。這段日子我想了許多,越想越覺得沒有意思。我不知道我以前怎麼就會對你執迷不悟,以致被一傷再傷。如今回頭望去,簡直可悲可笑。”
她看著他,一臉平靜:“我放下了。”
他踉蹌著後退,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仿佛她說了什麼他無法理解的話。唇瓣顫抖,神情灰敗,人前談笑用兵、氣度威嚴的君王,此刻因為她的絕情之語而茫然得像一個孩子。
胸口的傷口原本包紮得好好的,這會兒卻突然開始滲出鮮紅的顏色。她看著他白色的衣服再次被染紅,忍住心底的酸澀轉過身去:“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每次看到你,我都總會想起你做過的那些不好的事情。雖然如今我已經不再對你執著,可那些記憶到底不是什麼值得重溫的東西。你若是還念著我們的一點情分,還想為我好,就別來見我了。”
身後沒有聲音,許久,她聽到凌亂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然後是宮娥的驚呼,傳太醫來為他重新包紮的聲音。
她捂住胸口,慢慢蹲下去,縮成小小的一團。臉埋進臂彎,眼淚奔流而出。
瑤環瑜珥進到內殿時,看到的就是慕儀蹲在殿中兀自哭泣的樣子。她們跪到她身旁,輕聲道:“小姐?”
“別理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二人對視一眼,不再說話,默默地陪著她。許久,慕儀擦乾眼淚,抬起了頭。
瑤環視線落到她的胸口,不由低呼:“小姐,你的傷……”
慕儀茫然低頭,這才發覺自己的胸口如同姬騫方才一樣,一片殷紅。她伸手一摸,滿手都是駭人的血漬。
那被刺一個多月、本已好得差不多了的傷口,居然再次裂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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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後這一晚的矛盾在第二天就傳遍了後宮,托姬騫那個命令的福,好歹沒傳出“剛為陛下擋了一劍的皇后娘娘又刺了陛下一劍”這種勁爆消息,不過至少大家都知道這兩位在這一晚鬧掰了。最明顯的表現就是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陛下都不曾踏足椒房殿,前些日子那種流水似地送禮物的燒包行為也沒再發生。
慕儀的傷反反覆覆,休養了這麼些日子,終於好得差不多了。算起來她閉門不出的日子也有兩個多月了,想著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兒,於是終於在某一日表示,來問安的諸位妃嬪請入椒房殿用茶——此前大家都是在宮門處行了個禮就被趕回去了。
兩個多月不見,這一日人便來得十分齊全,椒房殿的墊子差點不夠用。慕儀端坐上位,保持自己一貫的端莊,但不知怎的,這些往日做慣的儀態,如今卻讓她十分懶怠。
她想,她許是厭煩了吧。
眾人先一起恭賀娘娘鳳體痊癒,表達了自己的不勝激動之情,慕儀含笑看著坐在最上首的萬貴妃和溫惠妃,神情幾分戲謔。
有心人察覺到她的神情,心中瞭然。本來,那一晚皇后娘娘兵敗如山倒,眼看就要被削權幽禁,哪裡料到峰迴路轉,居然打了一場如此漂亮的翻身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