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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濃眉微軒,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笑容,似乎一早便料到了會在這裡看到她。慕儀對上他清亮的雙眸,輕啟唇瓣,無聲地說道:玉郎,珍重。
裴業拾起懷中的白荷,花瓣上已經落上了雨絲,細小的水珠在上面滾動,十分清雅動人。他嗅了嗅那幽幽的清香,也看著她以唇形無聲道:花如其人。多謝。
車隊在少女們的團團包圍下緩慢地向城門移動,大家一路走一路扔一路擋,裴業坐在車內笑容滿面,不時搖晃搖晃手中的荷花,引來少女們的陣陣歡呼,一時氣氛十分熱烈,堪比市集。
眼看這齣長街相送就要演到盡頭,慕儀心中都生出了幾分留戀不舍,總覺得如果這是一齣戲的話,那麼高|潮部分實在太不突出了。
事實證明,慕儀作為一位資深傳奇小說讀者,具備了十分敏銳的鑑賞力和洞悉力。就在這個想法冒出她腦海的瞬間,高|潮出現了。
城門之下,面容清俊的公子白衣翩翩,端坐案前怡然撫琴,白淨的面龐上沒有一絲表情。細密的雨絲飄落在他身上,濕潤了他額前的長髮,也讓他的面龐如白玉生露一般。
人群行到城門處慢慢停了下來,原本吵吵嚷嚷的少女們也一個個閉上了嘴,一時間長街之上只聽得到那白衣公子悠揚的琴聲。琴聲初時哀婉,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千迴百轉到最後卻是越來越慷慨激昂,待到一曲終了,眾人都被震得啞口無言,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麼好。
裴業從第一眼見到那白衣公子時便斂去了一臉嬉笑,面容冷肅得可怕。此刻看他彈完了,方冷淡開口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白衣公子看著他,淡淡一笑:“同這眾人一樣,來為休元君送行。”
“我不需要你為我送行。”裴業語調冰涼。
有少女見狀忙道:“玉郎你不要生氣。你不樂意見到他,我們趕他走便是了!千萬不要為這不相干的人惹自己不痛快!”言罷轉頭道,“喂!你聽到啦!玉郎說他不想見你,不需要你為他送行,你還不速速離開!”
白衣公子睬也不睬那少女,只看著裴業,輕聲道:“這張七弦琴,是當初你我分別之時你贈我之物。你曾說過,高山流水,世間難求,你只當我是紅塵難得一知音而已。”自嘲地笑了笑,“這話我從前一直相信,可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知道事情也許並不是我以為的那樣。我才知道,你竟騙了我。這些天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休元君的所作所為,玷污了這‘知音’二字,也玷污了伯牙子期兩位前輩的情誼。”
裴業面無表情地聽他講完,不置一詞。白衣公子抱琴起身,笑道:“所以今日,我特來歸還君賜之物!”言罷揚手猛擲,瑤琴應聲落地,珠散玉碎,一地狼藉。
眾人看著斷裂的琴身和四散的琴身上裝飾的珠玉,目瞪口呆。這這這,鬧的哪一出?
“當日子期離世,伯牙裂琴酬知己。今日我與休元君長訣,也裂一琴,便算是對這一段情意的祭奠!”白衣公子看著裴業,帶幾分快意道。
裴業默默凝視他半晌,再看一眼地上的裂琴,淡淡道:“琴既摔了,閣下也無事了吧?這便請回吧。不管閣下心中對業有恨也好,有怨也罷,今生都是還不了了。業也不與閣下再約來世了,便這般欠著,命盤裡早晚有一天,會通通還予閣下。”
白衣公子笑意慘澹:“是。不約來世。我自然不會與你約什麼來世!你想讓我走,我這便走!”牽過一側的駿馬翻身而上,冷冷注視著前方。
裴業表情微動,似有所悟:“你要去哪裡?”
白衣公子笑道:“去哪裡?自然是去嶺南!”
“你去嶺南做什麼!你知道那裡是什麼地方麼!”裴業的聲音里終於染上了焦急,“別胡鬧!快回去!”
“我管那嶺南是什麼地方!既然你可以去,我為什麼不行!”
“陸如深!”裴業低喝道,“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跟我一起去嶺南!”
白衣公子笑意更深:“誰說我是要跟你一起去?我長居盛陽多年,早想去見識天下風光,如今我要去嶺南遊歷,與你何干?”猛一勒韁繩,“休元君說得對,如今我既已君決裂,你我便再無關聯。你也沒有立場再管著我,我想去哪裡便去哪裡,君無權置喙!
裴業表情一時僵住,只見那白衣公子揚鞭抽馬,駿馬揚蹄嘶鳴一聲,便朝城外奔去,噠噠的馬蹄聲伴著那帶幾分笑意灑脫的聲音遠遠傳來:“在下先行一步!休元君,有緣嶺南再見!”
裴業瞪著那越來越小的背影,良久,方咒罵道:“不知死活的東西……”語氣中卻帶著自己也沒有發覺的隱約欣喜。
圍在四周的少女也呆呆地注視著陸如深消失的方向,片刻後,終於有少女反應過來,尖聲吶喊道:“玉郎,我也要!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嶺南!”
這聲音驚醒了其餘人,眾女這才發現,除了再約來世以外,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可以不用跟她們的玉郎分開,那便是跟他一起去,一時間各種吶喊競相響起:“玉郎,讓我陪你一起!”
“妾此生再無他求,惟願常伴玉郎左右!玉郎,帶妾一起去嶺南吧!”
“求你了玉郎!”
“玉郎,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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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儀一個人在房間裡坐了很久。隨著裴業的囚車出了城門,外面的喧譁聲也逐漸消失,掩面痛哭的少女相扶而去,這長街終於恢復了它在這種天氣里該有的寧靜。
她沉默地開門而出,態度強硬地制止了侍從們欲跟隨的行為,獨自走在細雨飄飛的街道上。
就在不久前,那個風姿絕世的男子便經過這裡,笑容落拓、意氣飛揚地完成了他名士生涯最華麗的謝幕,從此消失在天下人面前。而以後的漫長歲月,他都將在那蠻荒之地度過。
從今以後,他再不是那個震動天下的神仙中人,也再不是那個行走於高士之間的第一才子。
從今以後,他的沉浮榮辱,都再興不起什麼波瀾。
世間再無裴休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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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儀越想越悲從中來,直憋悶得恨不得大喊三聲。然而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自小金尊玉貴的溫大小姐自從到了盛陽就屢屢落單,每次都會遭遇不同的狀況,之前的都還有亮點可寫,這一回卻是最俗氣不過的情節——登徒子。
不同於她憤怒之下斥責秦繼和裴業的登徒子,這一回她遇上的,是貨真價實的登徒子。
兩個一臉痞賴的男子圍在她身邊,嘴裡不乾不淨地說著輕浮的話語。
慕儀惱恨不已,怎奈她方才失魂落魄,居然走到了一條僻靜無人的街道,此刻連個求救的人都沒有。
“你們……放開我!”她想往後退,見另一個人立刻擋在她身後,不由怒道,“混帳,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來冒犯我!”
那兩人見她惱了,反而更興奮了,一邊調笑著一邊伸手,竟似是要來摸她的臉一般。
慕儀驚怒交加,正準備只要那隻髒手碰上她的身子立刻一不做二不休同歸於盡算了,卻聽到一聲慘叫。
哦不,是兩聲。
她茫然回頭,只見原本站在她身後的地痞正躺在地上呻|吟慘叫,那悽厲的聲音和剛才意欲摸她臉頰的地痞兩廂呼應,十分和諧。
而現在站在她身後的人,高大挺拔,一如既往的英俊,和淡定。
“紹之君……”她尷尬地笑道,“別來無恙。”
秦繼淡淡地看她一眼,沒有回答。兩個地痞慘呼夠了,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跪到他腳下,痛哭流涕求大俠饒恕。
秦繼厭惡地別過目光。兩地痞對視一眼,同時覺得應該是女人比較容易心軟,立刻調轉目標跑去跪求慕儀原諒。慕儀果然不負所望的看不下去了,十分聖母地朝秦繼建議:“你把他們倆的右手骨頭打斷就可以了,別太狠。”
倆地痞求饒的聲音給嚇得卡在了喉嚨口。
秦繼默默看她一眼,從善如流地去斷骨頭了。
半柱香後,兩個地痞拖著各自的斷手,痛哭著離去。相信在以後很長的時間裡,他們都將對女人留下一定程度的心理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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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們走遠,慕儀才轉身朝秦繼一福,道:“多謝紹之君出手相救,阿儀感激不盡。”
秦繼瞧著她,蹙眉:“現在是什麼時候,你怎麼敢一個人跑出來瞎晃?方才那只是兩個地痞無賴,若碰上的是你的仇家呢?你從前不是很狡猾嗎,怎麼這回行事如此輕率?”
慕儀有些訝異地看著他,秦繼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有些激動,不自在地轉過頭。
“我……只是今日,有些心神不定。”慕儀低聲道。